跟着中年人不久,少年便看到了那间坐落在林间的小小的茅草屋,矮小,狭窄,破落,仿佛被风一吹便会轰然倒塌,茅草屋边是几棵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相互交错,而茅草屋就坐落在树荫之下,像是悬崖上在岩石夹缝里生长的孤松,孤独,危险却又不拘一格。
“坐。”中年人对少年指了指地上的蒲团。
少年盘膝坐下,看了看四周,草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中是一个撑伞的女子,细雨霏霏,她一袭白衣,撑着油纸伞,走在无人的小径,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房屋,画中只显露出女子的一个背影,少年还是忍不住惊叹,那是一种气质,仅仅一个背影便让人认为她是高山上的雪莲花,美丽,高洁,不容侵犯。
除了墙上的画,便只有地上的两个破旧的蒲团,一盏略显老旧的油灯和一个茶壶两个茶杯。
中年人倒出一杯热茶,递给少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接过中年人的茶,抿了一口,满口留香“我叫轩晨。”
“可怜的孩子。”中年人摸了摸轩晨的头。
轩晨并不惊奇,朝阳城轩府的惨案,震惊天下,世人皆知,他赶路时路过的城镇,那里的人都在谈论这件惨案,轩府主人有一子一女,男孩叫做轩晨,女孩叫做轩如烟,中年人能猜出来也不稀奇。
“为何不更名改姓,这样岂不是更安全?”中年人很好奇。
轩晨咬了咬嘴唇,眼神的凶戾一闪而过,旋即平静的说道:“名字是父母所赐,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中年人摇了摇头:“你说了假话。”
“你怎么知道我说了假话?”轩晨反驳。
中年人指了指轩晨的眼睛:“你的眼神,无论你怎么笑,怎么闹,怎样风平浪静,你的眼睛里蕴含着凶光和浓重的悲伤。”
轩晨哑然,他以为自己已经掩饰的很好,却还是被看穿了,他不想用假名字,天下人都认为他也死在了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和浓浓大火之中,更名改姓固然可以保一世平安,但这样也会让他离那群刽子手越来越远。
他不想这样,有些事,自己一定要做,他要找到那些穿着黑衣拿着金刀的人,他要去问他们为什么杀害自己温顺纯良的家人,他要问他们,当无辜的鲜血喷溅在他们脚前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感受,他要拿起自己的刀剑,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报仇,他无法为轩府惨死的人立碑,他甚至连一块衣物都找不到,衣冠冢都立不了,他想,只有他们忏悔和鲜血,才能奏出送别轩家冤魂的安魂曲,他要杀了他们,所以,他不改名,不仅不改名,他还要天下闻名,这样,那些人就会来找他,他想,他们应该不会放过他这个轩府余辜。
“你是怎样逃出来的?”中年人没有继续追究那个问题。
“我也不清楚,我记得当时我正和爹娘说话,妹妹坐在花园里摆弄那些花,忽然冲进来一群黑衣蒙面人,那群人见人就杀,我要冲过去,然后忽然后颈一疼,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熊熊大火把我家烧了,我看到父母惨遭杀害,妹妹绝望的脸被火光吞噬,而我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浑身酸软,动也不能动,等到我能动的时候,我的面前只剩下一片灰烬。”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没有惨淡的表情,没有眼泪,只有隐匿在平静语气下浓厚的悲伤。
“你又是谁呢?你为什么要救我?”轩晨想避开这些话题。
“我?我的名字叫相师,我也是一个相师,至于为什么救你,救人需要理由吗?”
轩晨怎样也想不到,这个眉宇间又浓重的书卷气,又总做出忍俊不禁动作的人竟然是个算命的,这,这简直有点侮辱这个职业。
“不需要吗?”轩晨收起吃惊的表情。
“需要吗?”中年人反问。
……
“停停,我不想陷入这个怪圈。”轩晨有些头疼的看着面前这个有些脱线的相师“我不相信你救我没有理由。”
“嗯……你也知道是一个相师,我算的是命运,所以我对命运也是很虔诚的,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一切自有冥冥之中妙不可言的缘分做主。”中年人一本正经。
果然算命的都是神棍,轩晨暗暗想到,还有,算命的都不着调。
“这位相师,可以不神棍吗?”轩晨无奈。
相师咳了一声,满脸讪笑:“嗯……简单来说,嗯,就是,你昏倒了,然后我正好路过,就把你救了,当我想弃你不顾时,内心就有一个声音,他告诉我,不可以不救你。”
轩晨翻了翻白眼,不就是碰巧而已吗,不救我的话受不了良心谴责,还说的神神秘秘的。
“果然是命运的安排。”轩晨扯了扯嘴角,旋即正色行了一礼,道:“我知道大叔救我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大叔不肯说,我也把这件事当成命运的安排,不过,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是用得到我,我必不会推辞。”
“那我求你一件事。”相师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何事?”
“隐姓埋名,好好生活下去,别想报仇,也别去那个地方。”
轩晨摇了摇头:“大叔,这个不行,我每次闭眼,都能看到轩府的那些人,爹娘对我很好,妹妹很可爱,很黏我,薛管家经常偷偷给我零花钱,絮儿,就是我的贴身丫鬟总是给我介绍漂亮姑娘,李先生教书教的很用心……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们是一家人,一个月前,我们还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如今我看不到他们了,一个都看不到了,梦里,他们告诉我,要我好好生活,不要为他们报仇,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苟活,他们是我的一切,剥夺我一切的人,我也要剥夺他的一切。”
“可是这样他们也活不过来啊?你若再把命搭上,何必?”
“这是我对自己的交代,走出朝阳城的那一刻,我就没有了退路,我必须背负着他们的冤屈活着。”
“可是那会很累。”相师忍不住说。
轩晨一笑:“还会比现在更累吗?那把火燃起的那一刻,我活着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没资格快意的活着。”
“哪怕会死?”
“死又如何。”
相师没有说话,他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天色渐渐暗了,屋内也暗了下去,漆黑的夜带来了一股难言的压抑感,两人相对而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相师起身,推开草屋的门,率先走了出去,轩晨紧随其后。
门外圆月高悬,被茂盛的树冠阻隔的月光,只能通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地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鸟鸣声响起。
“闯入你家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中年人站在暗处,看不出表情。
轩晨紧了紧拳头,道:“他们黑衣蒙面,手里的兵刃都是赤金色的长刀。”
相师沉吟了一声,道:“魔宗夜殿里的人手里拿着就是赤金色的长刀,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们干的,不过,你若想查,他们应该是一个突破口。”
轩晨喉咙有些发干,终于寻到有关他们的线索了:“魔宗……夜殿吗?那是什么地方?”
相师摇了摇头:“你以后会知道,这些东西用不到我和你说。你想报仇,就要自己变得强大,你知道怎么变得强大吗?”
轩晨点了点头,道:“我要去剑宗,天下第一宗的名号应该不是虚名,若我能入剑宗学艺,我一定能变得更强。”
相师点了点头:“剑宗吗?是个好去处,不过剑宗收徒要求甚严,并且他们只收十五岁以下的弟子,你,年龄大了些。”
“是的,所以我去闯生死关。”轩晨说的风轻云淡。
“生死关吗?若是能闯过,倒是可以打破收徒的规矩,不过……你可知道生死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相师表情有些凝重。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上剑宗,只有这条路。”
“你也可以选择一些其他的门派啊……”
轩晨不等相师说完便打断了他“因为,剑宗是最强宗派,我要尽快变得强大,剑宗是首选。”
“可是生死关,很可怕。”
轩晨反问:“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
中年人叹了口气,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好吧,那你就去吧,留你两天,我为你治治暗伤,你身体内有一种毒,虽不致命,但却让你浑身乏力,若是过一段时间倒是可以自解,但你若要去闯生死关,这毒越早解了越好。”
“原来,是毒啊……”轩晨紧了紧拳头,原来那天动不了,是因为这可恶的毒,他向相师鞠了一躬:“有劳大叔。”
“恩,你去屋子休息一下吧。”相师又如幽灵般消失,轩晨抬头仰望着明月,少年的拳头握的很紧,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携着微寒打在他脸上,冷白色的光芒衬着他坚毅的脸庞和悲伤的眼神,他的影子被拖的很长,一直延伸到森林的暗处,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鸣,说不出来的哀伤。
两日后,轩晨拜别相师,顺着相师指引的方向走去,相师给他带了些银两,让他不至于重蹈覆辙。
轩晨走后,相师站在草屋中,他凝视着挂着墙上的画,轻声道:“你的夙愿,我一定会完成,我已经等到他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你一定会怪我,可我只想完成你的夙愿,不管这世间流多少血,因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