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爬上了天台,站在那儿,往东边一望,惊呆了。景色太美了。整个土山镇就在眼皮子底下,围墙外面的小河,破败的拱桥,袅袅炊烟的人家,远处连绵不绝的淡蓝色山峦,一层一层的,清晰的很,这风景,一眼就扫光了。天台好似个足球场,方方正正,平平整整,铺了一层厚厚的沥青,黑得发亮光,中间的位置有几张草席,破破烂烂,随意躺着。
祥子有些失望:“没有人啊。”张军说:“草席下面。”众人立马围过去,围成圈圈,仔细一瞅,发现了问题,好像有人动过。张军走上前,抬起了脚,对着中间猛踩了两脚。立刻有人叫出了声。张军立马闪到一边。只见那人缓缓立起身,浑身沾着稻草,举着双手,像个刺猬,滑稽地说:“别打脸,我投降。”张军立马在他身上摸出了匕首,对着他,再做了个刺杀的姿势。小偷赶紧蹲下了身体,吓成了团,手掌外翻护着脸,装出可怜相。
张军收了刀,就手抓着小偷的双手,扭在后面,推着他下楼,其他人跟在后面壮威风。下到一楼,早就有人等着,男女不一,站了一大片,有人趁机上前讨伐,骂的骂,敲的敲,推的推。不知道是谁,对着小偷的脸,噗的一声吐了口痰,还是口浓痰,青绿色的,顺着小偷的眉头流到了眼眶,他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样子非常可笑。张军松了口气,他想歇会儿。突然,小偷翘起了屁股,拱在张军的肚子上,挣脱掉了,撞开前面的人,拔腿就跑。
张军捂着肚子叫道:“跑了跑了,抓小偷啊。”祥子趁机说:“还举重冠军呢,就这点本事?你想啥呢。”祥子说话的时候,小偷已经跑了五米远,后面有三个男生奋力追赶。小偷边逃边叫:“妈呀,娘呀,救命呀,杀人啦,要死人了,快点滚开……”搞不清楚状况的学生,听这人大喊救命,自动让路,让他跑。后面追的人趁机起哄:“兄弟们,冲啊,杀啊……”“捉活的……”“抓到小偷者,赏银五十两。”“苏联解体是阴谋。”
小偷如过街老鼠,东蹦西跳,跌跌撞撞,忙着找出路,所到之处,人人喊打,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人越聚越多。五旬教授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是个作家,在学生心目中的威望极高。他瞅着身边的人飞驰而过,不禁喊道:“跑那么快做什么?别摔着啦。”有个女生扶着他说:“他们练习抓小偷呢。”五旬教授说:“难怪这么投入,入戏了。”
何丽从厕所走出来,经过围墙下面的花坛时,吓得尖叫起来:“啊,有坏人。”祥子站起身,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嘘,过来,过来。”何丽走近了问:“你在这里搞啥?”祥子说:“等人。”何丽问:“等谁?”祥子答:“等你。”何丽说:“油嘴滑舌。我不理你啦。”祥子说:“兰兰没事吧?”何丽说:“唉,进门就躺下了,估计有内伤,不停地骂人。”祥子问:“骂谁?”何丽说:“那还有谁?你呗。骂你不去看她,骂你没良心。”祥子说:“你回去跟她说,你男人正在浴血奋战。”何丽说:“啥啥啥?谁男人?肉麻,恶心,嘴都没亲过,还自称人家男人,说不定连手都没拉过。”祥子说:“瞎说,谁说没亲过?亲了好多次了。”何丽:“亲啥?梦里吧?抱着枕头吧?哈哈哈……”祥子说:“别说话,来了。”何丽说:“啊?啥来了?”祥子将何丽拉上花坛,按着她的脑袋蹲下了。两个人立即淹没在花丛中。微风拂来,混着大粪和花香的无法理解的气味,径直往鼻孔里钻。何丽捂着鼻子,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远处奔跑的学生,嘟噜着嘴问:“你搞啥?”
祥子面前两步路之遥,长着歪脖子槐树,枝干横着,搭在了围墙上,外面立着笔直的梧桐树,正对着槐树。顺着槐树爬上围墙,再跨上梧桐树溜下地面,就到校外了。大门堵死了,其他的地方围墙高,一时三刻爬不上去,唯独这里方便快捷。这是祥子早就知道的秘密。以前经常跟杨平溜出去散步,他走了后,自己只能独自散步了。当皎洁的月光洒满田野,奶白色的雾气冉冉升起,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阡陌,在孤独中痛苦,在痛苦中思念,他把愧疚酿成一杯苦酒,在深夜里独饮……
小偷跑过来时,何丽正准备起身,被祥子按住了。那人果然有备而来,轻松地爬上了槐树,一撩脚就上了围墙,站在墙头挥着手,大声喊道:“有种上街打。”说完了准备上梧桐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祥子猛地站起身,嗖的一声,使了一招饿虎扑食,飞身而起,如同黑色的闪电,击中了小偷。小偷吓得哇哇叫了两声,不知所措愣住了。何丽也跟着叫了一声,站起了身,瞅着祥子矫健的身影,露出了钦佩的目光。小偷被扑倒了,手忙脚乱抓住了树干,混乱之中双腿勾住了树枝,这才没有摔下来。祥子就紧紧抱着小偷,以防掉下来。两个人看起来像条肥肥的毛毛虫,贴着树干,扭动着身体。小偷憋红了脸,就是不松手,任凭祥子掐脖子,拍脑袋,抠眼睛。最后,被祥子掐得忍不住了,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松开了手。那小偷和祥子,就像个被人拍了一掌的蚂蝗,掉下来了。
小偷蹦跶了几下,滚到了墙根,不知怎么回事,从草丛中摸起了砖头,立即举过头顶,张牙舞爪地说:“老子拍死你。”祥子爬起了身,挺起了胸膛,跨上一步,瞧着小偷说:“你敢。”说完了再进了一步。小偷慌张起来了,背靠着墙壁,东瞧瞧,西瞄瞄,试了几次,还是舍不得拍下来,最后瞅着祥子的身后,都快哭了了。大部队来了。祥子趁其不备,钻到他跟前,一把夺下了砖头,大吼一声:“跪下。”小偷应声跪下了。
张军跑到祥子跟前时,后面的人像水一样铺过来了。有人就叫起来了:“绑了。”“煮了。”“剁了。”“打死了,****的。”小偷起身往人缝里钻,转了几圈,找不到出路,只得束手就擒了。众人围着小偷,好似赶着羊,来到了保卫科。祥子却跟着何丽离开了人群,来到了女生宿舍楼门口,又转身跑了,他不上楼了。何丽翘着嘴说:“不是个男人,说好了上楼的。”
保卫科就一个人,还是个当官的,人称张科长,人不错,喜欢祥子,佩服祥子毛笔字写得好。有次领邮件时,给祥子开了绿灯。祥子的身份证上叫吉天祥,邮件上写的是吉天翔,按规定是领不了的,但全校就他叫吉天祥,班级没错,就给他领了,还交代他把名字改过来,免得日后麻烦。祥子领了邮件后,就把改名字的事抛到了脑后,这导致他困苦了二十年。
四个学生抓着小偷的手臂,往两边拉开了,再合在大树上,让他抱着树干,张科长就手用尼龙绳子捆了。远远看着,小偷就像在丈量大树的腰围。张科长拍拍手说:“幸苦大家了,上街可得小心了,这不是一般的人,散了散了。”小偷脸贴着粗糙的树皮,不能拉屎拉尿,动弹不得,直到晚上九点钟,才被公安带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被三个人抬着回了家,吐了三大碗血。再过了几天,他就晃晃悠悠出了门,生龙活虎出现在大街上,摇头晃脑放出了狠话:“老子要让祥子消失,见到了直接卸掉大腿。这个仇不报,哪有脸面在土山镇混?”
土山镇的地皮无赖,看谁不顺眼,就上前生事耍无赖,原因就一个,吃饱了撑的。实习动员大会上跳霹雳舞的几个男生,在舞台上风光一时,上街吃宵夜的时候,焉了,五套牛仔服被借走了,说是借,那是不会还的。在土山镇,如果你是个男生,上街走路得注意姿势,要装得很害怕很小心的样子,说穿了要装孙子,你要是大摇大摆,左右摇晃,那就惨了,不到十步路,就有人来找麻烦,吊儿郎当地跟你说:“兄弟,很抛啊(当地方言,很拽的意思),衣服借来穿几天。”你要是乖乖地脱,一声不吭地走,啥事没有,你要是敢多说一个字,立马拳脚相加,最后还得脱。也有奋力拼搏的男生,侥幸逃脱了,结果是几个月不敢上街,买日常生活用品,都是托人带的。土山镇的地痞,能拿把椅子坐在校门口,那怕是等上三个月,也要揍你一顿,也要挽回所谓的面子。
土山镇俗称“小香港”,据说有两大门派,以大公路为划分界限,路南边的,是南派的地盘,路北边的,是北派的地盘。这条路连着土山师范和火车站。火车站车少人少,是个小站,捞不到什么油水,土山师范的学生有三千人,是块大肥肉,是两派争夺的香馍馍。南北两派鼎足而立,据说从清朝的时候就开始了,到1952年土山师范成立后,两派势力的对立情绪相对缓解,八十年代初期严打前后,又高涨起来了。后来出了位高手,打遍南北两派,以不容置疑的武功和高超的协调能力,彻底化解了两派的恩怨。从此以后,土山镇进入了贫穷的和平发展时期。九十年代后,大家都忙着外出打工,摆摊做生意,想方设法捞钱,坐在街上发呆找茬的闲人大幅减少,剩下找不到出路的小喽啰,站在家门口嚣张,只能敲诈敲诈学生,也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