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的头上缠着纱布,只露出两个黑眼珠子,躺在没几个病人的部队医院,浑身刺痛,难以入眠,但内心里感觉太温暖了,太幸福了。贺兰每天都来,送饭送菜,端茶倒水,像个贤惠的老婆。班上的同学也来看他,也就是派两个代表做做样子,但也能让人舒心。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是出院的当天,一进校园贺兰就跟他说,晚上到画室开班委会。
说是开班委会,就班主任在说话,说完了就散会了。班主任说:“我任命祥子为生活会员,我任命祥子为老虎岗小学实习校长,我任命……”班主任任命完了宣布散会,直接进了教室,站到了讲台上。教室跟画室是通着的,就隔着一道门。他瞅着紧跟出来的新干部们坐下后,接着说:“我说两点,第一,希望老干部们不要介意,你们为班级做了贡献,大家有目共睹,我代表全班向你们表示感谢。干部轮流当,也是给别人锻炼的机会,是吧。第二,明天开实习动员大会,不能请假,不能旷会,不能闹事。学校该退的钱,一定会退的,急什么呢?是吧。我听说有人准备好了棍子,准备在会上大干一场。你想干啥?你想打谁?打了,闹了,出气了,痛快了,你拿得到毕业证吗?拿不到毕业证你就白读了,谁吃亏呀?对得起每餐两碗饭吗?对得起你的父母吗?我奉劝你别搞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如果你看的话。”
班主任找了个借口,当然是说得过去的借口,把班干部全撤了,接着指派新的班干部,选的都是学习好、表现好的学生,参加班委会的都有份,然后当着全班人的面,宣布了新的班干部名单。这,谁在乎呢?马上要实习了,实习完了就毕业了,走人了。
实习动员大会在综合楼顶楼的会堂开。能容纳上千人的大会堂,以电影院的样式建造,从前到后,每排是递增升高的,现在被分为若干区域,不同班级的学生,只能坐在被指定的区域。主席台被改造成了舞台,铺上了红色的地毯,上方悬挂着“实习动员大会暨文艺汇演”白字红底的条幅。学生们陆续进入会堂,或是两人一伙,窃窃私语,或是一人独行,悄悄思考,或是三五成群,打情骂俏,以不同的方式找着坐位。
舞台的两侧站满了演员,穿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尽情撒娇,简直不像学生,中间摆着桌子,上面铺着红布,架着黑乎乎的话筒,后面有椅子,这是给校长坐的。贺兰站着报幕,还是主持人,也就是照着稿子念,虽然没多少字,没几句话,她还是有些紧张,脸都红了,她站在舞台的一角,捧着稿子在背诵,偶尔抬起头瞅瞅祥子。
何丽身姿灵巧,挤到贺兰身边,紧挨着她,神秘兮兮地说:“耳朵递过来。”贺兰凑上耳朵说:“直接说,别带上表情,吓人。”何丽说:“你看看你男人,像什么样子?就看着你一个人,不挪眼睛,直勾勾的,太那个了,太明显了,简直影响校容校貌,大家都在笑他。”贺兰说:“瞎说,谁在笑他?就你在笑他。”何丽说:“我看是不正常了,眼神都有问题了,发光的,好像有火,恨不得把你的衣服烧破一个洞,钻进去看看。”贺兰说:“快走快走,等下烧着你,也看到你了。”何丽说:“唉,太色了,口水都流下来了。”贺兰说:“你走不走?要不你去踢他一脚,提醒提醒他。”何丽说:“大姐,我可不敢,有人把傻子当宝贝,上次说了他一句话,一个星期都不理我。”贺兰说:“滚。”何丽转身不见了踪影。
贺兰早就发现了祥子的傻样,起初吓了一跳,以为他真的摔傻了,后来想了想,也不在意了,他哪个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她在瞟他几眼的间隙里,顺便瞪瞪他,不知道为何,脸上热乎乎的,好像站在六月三伏天的日头底下。祥子看贺兰,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原因,他没地方看,不看她看谁?对于前后左右甚至所有的人,他无暇顾及,在他的世界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关注,已经没有任何人值得留恋,除了贺兰之外。经过上次的车祸,经过深思熟虑,他已经洗心革面,重新认识了生命的目的和意义,那就是谈情说爱。什么成绩,什么实习,什么前途,什么校长,统统可以忽略,这些算得了什么?大会开始了,开到了一半了,他没有发觉,他的眼光只跟着贺兰苗条的身影,一会儿上舞台,一会儿下舞台,宛如烦人的蜜蜂,嗡嗡地跟着她飞上,飞下。
新来的王校长,高大威猛,声音洪亮有力,笑眯眯地说:“接下来,我再讲三点。第一,本届保送上美院的学生是吉天翔、贺兰,两人中择优录取一人,本届音乐班保送……”话音刚落,全场发出唏嘘声。王校长继续说:“本届保送生的学费,由本人先行垫付,毕业返校任教后,学校再还给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大家知道,以往的保送生,费用全部由学校承担,学费、生活费等等都是学校出,可是,有的学生毕业后不回来教书了,跑了。学校花了那么多钱,打水漂了。还有,学校即将建造音乐楼,资金紧张。基于以上,防微杜渐,不得已而为之。第二,本届学生入校时所交的2050元代培费,在毕业前全部还给学生,绝不欠一分钱。”此话一出,全场雷动,有人叫好,有人叹气,有人骂娘。王校长继续笑眯眯地说:“当时是以借的名义收的,既然是借,那就有还,现在就还。大家知道,本校只是替代各个县市培养人才,所以,每位学生的培养费,是由所在县市政府承担。那为什么要学生先垫付呢?当时,各个县市都没及时给学校钱,全部加起来差十六万,拖了好多年了,要是再拖下去,你们就没饭吃了,所以只能向各位借了。借了还是要还的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请大家理解,把实际情况告诉家长。有的家长想不开,给******写信了,后来责成省教委处理此事,最后到了我这里,我说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不会耍赖,大家放心。第三,从本届开始,毕业生不包分配工作了,要自己找工作了,打破三铁了,没有铁饭碗了。我跟你们通个气,我的话讲完了。”王校长下来了,会场炸开了。有人高喊白读了,白读了,冤枉啊。有人拍椅子。还有人唱歌:“起来,起来,起来……”有人商量砸饭堂。
在这个闹哄哄不成体统的时刻,贺兰跑上了舞台,拿起了话筒,用她甜美的声音拖着长调说:“大会第四项,文艺汇演开始,请欣赏歌舞表演《黄河儿女》。”有人即刻把桌子和椅子搬下了舞台。贺兰也跟着下来了,把话筒放到桌子上,回到了座位上。于是,屁股上长着五颜六色翅膀的演员们纷纷登台,摆好了姿势,调整好了表情,震耳欲聋的音乐顿时响起,歌舞表演正式倾情奉献。女演员们煽情的表演,赢得了指导老师的热烈掌声和指指点点式的赞扬。歌舞表演后是独唱。美一班的漂亮男生献唱《红日》,他那左右摇摆的疯狂舞姿,节奏强烈的演唱,引发了现场雷鸣般的嘲笑声和掌声。接下来是美三班的霹雳舞表演。舞蹈的大意是,四个二流子正在厮打,突然来了个高手,手提机关枪,一阵扫射,二流子们慢慢倒下了,场面震撼刺激,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舞者夸张的令人无法想象的舞姿,彻底征服了观众,不仅是学生,还有老师,都睁大了迷惑的眼睛,都在问:“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做到的?”
热闹的现场气氛,掩盖了学生们的愤怒,谩骂声再大,也大不过大音箱的声音。该来的还是来了,当初只是个传闻,说不包分工了,现在变成了现实,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不再有幻想了。对祥子来说,这是个面子问题。当初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他高兴了半个月,全家都高兴了半个月,连住在家里的外婆,也瘪着嘴流下了浑浊动情的眼泪。接下来,大家又都陷入了愁钱的泥潭。两千多块钱,这是个大数字,一般家庭承担不起,更不要说祥子的家了。这倒无所谓,钱始终可以借来,可这名声出去了,就改不了啦。村里有人污蔑祥子不是凭本事考上的,是花钱买的,理由是学费太贵了。自费生才要这么贵的学费,这种人大家压根儿瞧不起,价码和地位,那简直天差地别。
贺兰坐下来就剥了个橘子,掰开后递给了祥子,然后喝到:“别看了,看演出,丑死了。真是的,天天看,日日看,还看不够。”祥子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贺兰说:“我不像你,看起人来不跳眼,像个傻子。”祥子说:“傻就傻吧,我就当自己傻了。”贺兰说:“丽丽都在笑你,说你流口水了,给我看看,是不是真流口水了?”祥子说:“我宁可咽口水,也不流口水。”贺兰说:“真恶心。”
祥子说:“我发现我运气来了,连我都进了保送的名单,这是怎么选出来的?”贺兰说:“三年之中,至少一次得过三好学生或者文明青年。就这一条,卡死了一大片。大家最不在乎的,现在最重要了。我们班原来计划选三个的,但是没人,得过三好学生的,就我一个,得过文明青年的,就你一个,所以,光成绩好还不行,还要表现好。要说成绩,比咱们强的多的是,有什么用?平时光想着打架斗殴惹事生非,连老师养的鸡都偷,晒的腊肉都偷,能表现好吗?”
贺兰直直身子,抱着双臂,瞅着舞台问:“上美院的事,你怎么看?”祥子说:“你上。”贺兰说:“这么快决定了?不考虑一下?”祥子说:“你我之间,就别见外了,我什么家庭,你清清楚楚,我拿什么考虑?我凭什么考虑?就是有机会考虑,也是给你上。”贺兰说:“不是敷衍我吧?机会是你自己的,你来争,来枪,我不怪你,我们公平竞争,我不欺负你。”祥子说:“算了吧,没有你,我早休学了,别说这个机会,毕业证都别想拿,我有机会报答你,我都嫌来的太迟了。”贺兰说:“两码事,别扯在一起,感情归感情,事业归事业。”祥子说:“你上就是我上,还分什么彼此。”贺兰说:“不要逃避现实,有困难,就解决困难。”祥子说:“到你了。”贺兰忽地站起身,一把抢过祥子手中的稿子,理了理头发,迈着轻盈的步伐上了舞台,笑容满面,温情地说:“大会第五项,请学生代表发言……”接下来的,也是表演,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轮流表决心的时刻,无非就是排除万难争取完满完成实习任务的样板戏。完了就散会了。
会堂稀里哗啦一阵响后,瞬间就安静了,只剩下贺兰一帮人在收拾东西。祥子靠着椅子,瞅着贺兰,一动也不动,心里是既惊喜又失望,惊喜的是天上掉下了大馅饼,失望的是只能望饼充饥。当初为了凑学费,家里卖大米,卖稻谷种子,卖桌椅板凳,甚至连神龛都卖了,才凑齐了钱。这次,还能卖什么?不要说跟贺兰这层关系,就是什么感情都没有,也读不起啊。贺兰的家底殷实,还是城里人,还是学生会副主席,这些都是竞争条件,跟自己比起来,那级别太高了。如果抛开这些因素,硬拼专业,自己还是有机会的,但是,贺兰会觉得自己太自私了,自己的形象就打了折扣了,这不行,风险太大了。要是贸然放弃机会,贺兰会不会觉得自己没事业心呢?
贺兰走过来了,祥子也站起了身,两个人双双走出会堂。祥子没说什么话,送到女生宿舍楼的门口,就纠结地离开了。回到了男生宿舍,刚躺下来,有人嚷嚷说教室被盗了,全是毕业班,是趁着开会的时候干的。他也懒得理会,倒头就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没什么东西偷,即使有,他也不在乎。他只想躺在被窝里,把全天见到贺兰的情景,整理整理,这是每晚的必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