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熬到了第四天,小组长叫住他说:“今天绝对不能出错。”这个小组长,说话就这个口气,还能夺人的饭碗。祥子低下了头,没有做声,翻出了雕刻刀,攥在手上,走到水池边,开始磨刀。他懂那句话的分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祥子磨好了刀,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他咬紧牙根,盯着桌上的木板。木板已经打磨,上漆,抛光,上面贴了纸,纸上写了毛笔字,是个佛字。他顺手抄起了斜口刀,深吸一口气,将刀尖点上了木板,点在那个佛字的撇上,摒住了呼吸,缓缓按低了刀柄,顺着笔画走势,慢慢拖动,剔除这个字。这叫拉边,就是在木板上做记号,揭开了纸,丢掉,木板上就有字的刻痕了,依据刻痕,可以刻字了。后边的工作,由拿高工资的熟手完成。如果捉刀的手不稳,刀口很容易滑向一边,把不需要雕刻的部分划伤,那就得返工了,整块木板就得重新打磨,重新上漆,重新抛光,造成极大的人力浪费。新人往往在这个上面栽跟头。
但是,公司还是给机会的,给锻炼的机会,不过时间不长,考验的还是手稳不稳,要是练过字的,手自然稳当,握笔和握刀是一个理。练习三天,过后考试,过关的,就留下继续工作,意味着你得到了这份工作,没过关的,辞退。这公司,做事方式特别,炒人也特别,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把黑板摆在车间门口。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没名字的,继续工作,有名字的,直接回宿舍,直接走人,不用打招呼,不用办手续,三天的试用期没有工钱,但管吃住。这种管理方式,造成了非常奇特的景象,那就是上班的来面试的炒掉的,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搞得像赶集。有些人刚进公司,刚混个脸熟,在上班路上还有说有笑,还豪情万丈,到了公司,看了黑板,立马拉下脸,扭头就往回走,来不及告别就消失了,去留简直就是弹指一挥间。
当初来面试时,可不是这般态度,接待祥子的是个老家伙,瘦瘦的,扎着小辫子,看起来很面善,笑起来像太监。祥子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技术总监,还读过美院。他谦虚地说:“你的字写得好,懂书法,当过老师,条件好,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人,不过,这里工资低,工作辛苦,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来试试,算是学技术吧,技术可是第一生产力。”祥子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一张嘴,满口答应了。这面试就算结束了,他当即提着包住进了集体宿舍。他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四肢乏力,哪里还管辛苦不辛苦、工资高低、技术和生产力的屁话,只要有个地方睡觉,有碗饭吃,保住了小命,就心满意足了。
在这之前,他经历过三十场面试,花光了钱,两天没吃饭,一个星期没刷牙,才流落到了这里。那些五花八门的面试场面,令他眼花缭乱,心痛不已,把盘缠搞光了。原来这就是深圳,人们挤啊,抢啊,夺啊,就是为了一张床,一碗饭。你要是缩头缩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到一个月的将来,就会沦落为垃圾桶边的乞丐,女的,极有可能变成一只鸡。
祥子提着包,这也是唯一的财产,军绿色的豹纹人造革提包,来到了南山红藤艺术教育中心,他要应聘美术老师。杨总经理接待了他,人家西装革履,满脸堆笑,看完他的简历,和蔼地问:“有地方住吗?”祥子答:“没有。”杨总经理说:“凡是来我这里的,都是老师,有幼儿园老师,有小学老师,有中学老师,有美术老师,有音乐老师,有书法老师,就是没有体育老师。我们的工作是上课,上美术课,上音乐课,上书法课,每天两三节课,工作轻松。你的工资要求,我可以给到你,你也达到了我的要求。你看这位魏老师,五十多岁了,大书法家,是你老乡呢。我,是音乐家协会会员,正准备开个人音乐会,到时候请你们品鉴。其他的老师,都上课去了,有机会再跟你介绍。今天来不及了,你先休息,明天开始上班。还有,宿舍是我花钱租的,房租你们出,每人每月二百,水电费五十,都是工资里面扣。魏老师,请你带小吉回宿舍,好吗?”
杨总经理说话滔滔不绝,不给人插嘴的机会,祥子只好哼哼哈哈,点头称是。进门不到五分钟,就把工作这件大事搞定了,谁说找工作难?魏老师摆摆手,带着祥子去宿舍了,一路上,他不吭不哈,皮笑肉不笑。进了门,魏老师就开始骂人,骂杨总经理,说他太黑了,是个畜生。祥子不敢多说话,静静地听着,最后倒在光光的床板上,睡着了。魏老师上课去了。醒来后,天就黑了,他心里不踏实,这工作找的太容易了,让人不放心,他觉得杨总经理笑得太假了。
第二天早上,祥子找了个地方,花了两块钱,吃了个肠粉,一口气吞光后,觉得肚子还是空空的,跟没吃一样。他也顾不了这么多,提前来到了办公室。谁知道杨总经理已经到了。祥子坐定后,杨总经理依然和蔼可亲地说:“小吉老师,跟你商量个事。我这里有个副主任,他的侄女还没找到工作,昨晚跟我商量,能不能安排一下。我也是刚接到的消息,所以也没办法,只能让你做点牺牲。不过有个机会,也是做美术老师。给你张名片,你拿着我的名片,去找木花中学的邓校长,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会给你安排工作的,他那里正在招聘美术老师。”祥子没应声,接了名片,直接回到了宿舍,提着包就走了。他的预感应验了,杨总经理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简直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
他失望地赶到了木花中学,快放学了。他急匆匆找到办公室,找到了邓校长,递上了名片,谦卑地说明了来意。邓校长瞅着名片,冷冷地问:“杨总经理是谁?”祥子愣住了,忘了应声,他也不知道杨总经理是谁。邓校长瞟了他一眼,继续说:“当小学老师,要大专学历,当初中老师,要本科学历,你学历明显不够。”祥子立即红了脸,站起了身,提了包,一言不发走了。连邓校长扔在桌上的名片都忘了拿,那冷漠的眼神,傲慢的神态,还夹杂着鄙视,让祥子过目不忘。他宛如落败的公鸡,尴尬地溜走了。
宽阔的南油大道,挤满了打工仔,拥挤的人流,从亿利达延伸到南航售票中心,交通几乎瘫痪了,连行驶的车辆都停下了。人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这个壮观的场面,朝气蓬勃,声势浩大,令祥子激动不已,感慨万千,终生难忘。天下之大,就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我就不信这个邪了。祥子站在公路中间,瞅着潮水般的人们,久久不愿离去,要是想得出诗来,他恨不得吟唱一曲。当初吃饱了肚子,离开了村庄,往县城进发,准备坐火车下深圳,他老娘跟在后面,隔着三块田地的距离,喊着问:“你几时回来?”祥子转身答:“要么马上回,要么五年后回。”其实,他真实的想法是,只要赚到一个亿,马上回家。
回到了荔枝公园,放下了提包当枕头,他仰面躺下了,开始睡觉。这里就是他的家,天空当被,草地当床。
人才大市场,像永不散去的集市,每天人满为患,有多少人走进来,就有多少人走出去。第二天,祥子来到人才大市场,挤进了人群,来到一个摊位前,发现没有应试的人,就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把简历递给了对方。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招聘的是个女孩子,扎着大辫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一张脸冷酷无情。她瞧着祥子说:“请你解释一下,什么是管理?”祥子顿时语塞,稍作停顿,凭着自己的理解,做了简短说明,觉得说的还行。话音刚落,对方就开始了批判,唾液横飞,长篇大论,那高亢激昂的声调,激动万分的表情,手舞足蹈的体态,令围观的人惊叹不已:“这看样子要打人了。”“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别把口水喷人家脸上。”女孩略微收敛,还是不依不饶,严肃地说:“年轻人要脚踏实地,根据自身条件找工作,避免浪费大家的时间,时间就是金钱。”祥子立刻站起身,一把抢过简历:“不用我是你们的损失,我还不稀罕呢。”
挤出人群,短暂地发呆后,祥子来到另一个摊位面前。这个摊位招聘公司职员,要求中专学历,文笔要好,字写得漂亮。他递上刚抢回来的简历,默不作声,琢磨着如何应对。对方看都没看简历,瓮声瓮气地问:“结婚没?”祥子答:“没。”对方问:“哪里人?”祥子答:“湖北。”对方问:“什么学历?”祥子答:“中专。”对方问:“有工作经历没?”祥子答:“没。”祥子瞅着这个面相稚气,却一脸深沉的小男人,心底泛起了厌恶之心。他小心翼翼地说:“简历上都有。”那家伙说:“我知道都有,现在是我问你,你要回答,我在考察你的沟通能力。”祥子不敢吭声。那家伙摆开架势,慢条斯理翻开简历,轻扬眉梢说:“不好意思,我们只招女的。”祥子涨红了脸,他真恨不得将这个装模作样的无耻小人一拳放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