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惠来了,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她看来是吓坏了。到了祥子跟前,一头扎进他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将起来了。祥子抱住她,把她按到椅子上,自己坐到床边,不耐烦地说:“你哭啥?死人了吗?”小惠抹了抹眼泪,也觉得太矫情了,苦笑了一声说:“你现在见到我,跟见个陌生人有什么区别?”祥子说:“你扯这个干啥?快说咋回事。”小惠就把前因后果、开始结局讲了一遍,最后问:“你不知道?”祥子吼道:“我每天八点半出门,夜里十点钟回家,回来就洗澡,洗完澡就睡觉,睡醒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拉屎,又得滚回去开工,整个月就休息两个半天,我怎么知道她在干啥?”
小惠瞅着祥子,神色紧张,不知所措,她又被吓着了。这是跟自己发火呢,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怪我吧。”祥子瞅着小惠,心又软下来了,缓了缓气,轻声说:“我不是怪你,我怪兰兰,老是自以为是,劝了她多少回,叫她别搞这个,就是不听,满不在乎,当耳旁风。这下好了,我也不用惦记了,事已经出了,人都进去了,就等着坐牢了。”小惠说:“我记得兰姐说过,撑死了是非法集资,犯不上是诈骗,就算是违法,也不会是犯罪。”祥子忍不住又吼起来:“她懂个屁,她说了算吗?这就是诈骗,要坐牢的。”小惠猛地站起身:“哥哥,那怎么办?画画这么小,你又要上班,谁来照顾她呀。”祥子说:“你急什么?”
小惠瞅着祥子,从他冷峻的目光中,似乎看见了自己凄惨的身影,她忍不住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她慢慢放低身子,试着坐在椅子上,好像担心椅子塌下去似的,深深地埋下了头。祥子哥变了,已经不可爱了,心变硬了,事故了,老了。他人在眼前,心在天边,离自己远处去了。这又怪得了谁?要不是自己,兰姐怎么会进去?这颗苦果,只能自己咽下去。祥子哥不爱自己了,其实他从来没爱过,自己永远失去他了,其实她从来没得到过。祥子哥心思沉,藏得深,不能说出来,不敢说出来,他要担责,他要忠心,他要谨慎,他毕竟有孩子了,怎么可能抛弃贺兰?怎么可能跟自己过日子?要是那样,他就不是他了。
祥子说:“你哭个鬼啊,我没哭,你倒哭起来了。”小惠说:“你先上班,我来做中饭,我来做夜饭,我来辅导她,我先照顾一天吧。”小惠说这些话的神态自然大方,就像面对自己的老公。这让祥子浑身不自在,烦躁不安:“你别管了,该干嘛干嘛去,少了你,我家着不了火,死不了人,大小姐,姑奶奶,师太,你走吧,回家吧。”小惠叹着气说:“就知道说气话,画画回家见不着人,她会害怕的,她胆小你不知道哇。”祥子哭笑不得:“算了算了,随你随你,想干嘛就干嘛,我不理你了,你自由了。你不走,我走。”说完了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来了,冷着脸说:“钥匙在抽屉里,电视机下面,别忘了锁门,画画有钥匙。”他的打算是,丢下她,晾着她,她自己会走的。她的想法是,我对不起你,我来补偿,这是应该的,关键时刻,怎么能不理不睬呢?
祥子来到打工的餐厅,苦着脸,诉说着家里的事情,说来得急,没什么准备,女儿没人照顾,这工没法打了。老板通情达理,相信了他的话,加上餐厅快黄了,早就有卖掉的打算,现在少个师傅,就是少付出工钱,就满口答应了,当场结了工资。临走的时候,多给了三百块钱,说是加班费,就当意思意思。祥子还没弄明白,这个意思意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把钱揣进口袋,坐车回家去了。
回了家,小惠还没走,正忙着呢。祥子惊呆了。地板还没干,看来是刚拖过了,椅子摆得整整齐齐,衣服收拾得妥妥贴贴,从里到外变了样,家好像变宽了,变大了。小惠也不理他,只顾自己忙,她也懒得问祥子,为什么这么早就下班了。祥子也懒得说话,喝了口水,就去了公安局。公安告诉他,人在看守所,三天内出结果。
他在网上查到的消息是,如果没事,48小时后就得放人,可是人都进了看守所,还有什么希望?三天后,他再次去经侦科,人家说要等,不要着急,会通知的。一个月后,他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就再去了经侦科,人家二话没说,直接塞给他一张纸。他摊开来定睛一瞅,顿时全身松软了。这是逮捕证。这意味着贺兰将被审判,坐不坐牢说不准。发了逮捕证,就意味着要走程序,要侦查,要提审,要公诉,要审判,这些程序全部走完,多长时间说不定,有人说关几年没审的大把人在。两个月后,祥子又去了经侦科,公安告诉他,别瞎跑了,就是个时间问题。这个牢,看来是坐定了。
小惠请了个律师,是为贺兰请的。她兴致勃勃告诉了祥子。祥子又开骂了:“蠢材。我想请律师我不会请吗?用得着你操心吗?”小惠说:“我在网上查了,这类案子最好交给律师做,他们懂行,知道怎么跟法院打交道。”祥子说:“先跟我通个气不行吗?商量商量不行吗?做事这么急躁。我告诉你,梅姐列为老大,兰兰是老二,阿兰是老三。如果梅姐有罪,兰兰和阿兰就有罪,梅姐判的重,兰兰跟阿兰跟着倒霉,梅姐判的轻,兰兰跟阿兰跟着沾光,她们两个是从犯;如果梅姐没罪,兰兰跟阿兰都没罪;关键是梅姐,梅姐都不请律师,你请个律师有什么用?你就是个蠢货。”小惠恍然大悟:“是啊。但钱都交了,退不了啦,律师说马上跟你打电话。”祥子说:“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小惠没应声就挂了电话。她不是生气,她又兴奋了,又激动了,十五年了,从没骂过自己蠢,现在破口大骂自己蠢,蠢货是什么?什么是蠢货?多么可爱的称呼呀,为什么不早点骂?
果然,律师给祥子打电话了。欧文清律师,头发花白,说话慢腾腾,看样子很老土,首次跟祥子打交道,一口气聊了一个小时,说了啥都不记得了,往往说着说着,忘了前一句话说啥。祥子把所有的问题问了三遍,结果什么都没搞清楚。欧文清律师却很耐心,丝毫不担心电话费,态度始终很友好,友好到祥子有些怀疑,他的手机号码不会是热线电话吧。祥子不好意思了,人家接一次电话,得花多少电话费啊。其实他并不知道,欧文清的话费是包月的。
祥子说:“我想搞取保候审。”律师说:“想都别想,百分之百不会批。”祥子说:“我老婆身体不好,有这个条件,有这个权力。”律师说:“老弟,你以为演戏呢。有很多理由不批的,随便一条就够了,这条路别想了。”祥子说:“我要看人。”律师说:“你看不了,我可以看。”祥子说:“这个权利也没有?”律师说:“都防着呢,防止串供。”祥子说:“那你告诉她,我辞工了,在家带孩子,叫她别担心。”律师说:“话我给你带到,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也别紧张,都是这样的,普通老百姓没经历过,开始都紧张,过了这阵,就适应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祥子稍稍松了口气,觉得欧文清太直率了,感觉他起不了作用,也不就再多说了。其实,他已经说了两个钟头了,却感觉只是来回跺了几次脚。
三个月过去了,祥子怀着希望问律师:“什么时候开庭?”律师说:“公安侦查完毕,案件到了检察院,检察院要审查。”六个月后,祥子怀着失望问律师:“应该开庭了吧。”律师说:“案件返回了,公安要补充侦查。”八个月后,祥子怀着绝望问律师:“现在啥情况?”律师说:“检察院在提审,我崔过了,正准备起诉。”祥子吼道:“这都过了八个月了,没有非法羁押吗?”律师笑着说:“吉先生,逮捕和羁押是两个概念。”祥子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别跟我说听不懂的,你只说,什么时候开庭?”律师说:“按程序走,公安侦查,检察院审查,翻供的话,发回补充侦查,查了以后,发检察院审查,这道关卡过了,检察院提起公诉,就开堂审理了。吉先生,我做不了主,我要是说了算,要是能找关系,我直接放你老婆回家算了。”
祥子说:“不是,我没怪你,不是这个意思,这时间太长了,没有违规吗?”律师说:“这说起来复杂,说的太专业,你又听不懂,我就直说吧,你叫你太太认一点,不能完全不承认。她一进去就翻供了,说没她什么事,之前是吓着了,是胡说八道的,是瞎说的。人家检察院下去提审,见说的跟口供不吻合,自然发回去重新查,查完了再送上来,再提审,这一去一来,得浪费多少时间?”
祥子说:“她就是个炮灰,钱也没搞到,你要她认啥?”律师说:“她前面说涉嫌金额五十万,接着说十万,最后说三万,最最后说没有了。你说人家信吗?肯定不信嘛,都不是小孩子,以为玩过家家呢。你这边认一点,我那边再用点力,案子清楚了,定了,不就上庭了吗?”祥子说:“好吧,认认认,我要她认,要她老实认。”
祥子吃了中饭,什么都不说,出了门。小惠喊道:“你几时回?我晚上没时间,要加班,你自己做饭。”祥子转身吼道:“姑奶奶,回家吧,你妈跟人跑了,跳海了,快回去瞧瞧,快走吧,我没心思跟你折腾。”小惠大笑起来了:“我妈才不会跟人跑,她早就傻了,不会有人要了,她也不会跳海,她怕死。你呀,就知道在我面前吼,就知道说气话。画画,别理他,咱们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