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师范毕业分配在竹山乡小学工作。
那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偏僻乡村，离县城五十多公里路，坐车要大半天。刚走进竹山乡中心小学，进入我视野的是到处简陋，一片狼藉。破败的三合院，四处凋敝，蜘蛛网无处不在，砖木结构的瓦房教室里，高低不一的课桌，散乱地躺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地板上，发臭的霉味，迎面扑来，直呛眼鼻；土操场上一根木制的旗杆在风中飘荡着发白的红旗……那份庄严与神圣，在这偏远乡村还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山花是第二年分配来的。报到的那天，丽质天真的她，着一身素洁的长裙在匀称的身上十分得体，个子中等，背一个吊长绳子的小装饰包，露出一张甜美的笑脸，出现在学校的门口。
“校长在吗？”她说。
“在……”面对突然降临在眼前的漂亮姑娘，我慌忙地回答道，然后不知所措地向学校的另一个方向张望，却忘了给她指路。其实，读书的时候，我在学校里面算得了一个活跃分子，与女生经常接触，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惊慌失措。
“啊，哦，哦，哦……我好像认识你呢？”她惊讶地说道，接着是嘿嘿地笑出声来，“你就是师范有名的竹林……”她止住了笑说，“我们是校友，我叫山花，比你低一级，在学校你就是我就崇拜的师哥，原来你也在这所学校。”
“哦……”我的目光呆呆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此时，山花还在笑着讲述一些不知是哪里找到的关于我的“名人佚事”。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根本没听清楚，也没听进去。激动与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全被这位小师妹的率真大方与热情给震住了。
开学后，山花被安排在竹山乡的一所村小，离中心校有五里多路，但她在中心校住宿，她的房间就在我宿舍的楼上，她每次进屋时都会用高跟皮鞋咚咚咚地敲打着楼板，那节奏感很动听，也很有韵律。
记得那时煮饭是生煤炭火，生火时需要引火柴，引火柴要到校园附近的农民家后坡上的竹林里去拣，用水还要到校外农田旁的水井去担。我们会常常去拣柴，担水。那时不会担水，担水走路歪歪扭扭地样子，常常会引来乡里乡亲的一片笑声，我们也因此常常在笑声中一步一步地挪回学校，那既苦又乐的场景至今印象深刻。
刚开学几天，我不知道山花是怎样煮饭吃的，也没有听她说过，但我知道自己刚来时，吃了整整一周的夹生饭，因为不会煮，也不知怎样煮。可又一想，女孩子不可能不会煮饭吧，我又何必操那份心呢！况且知道了又能咋样呢。
我们的宿舍里都有灶台，只是我的灶台比她的好生火，所以我总会很快把饭煮好。每次我都会大声吼一声：“吃——饭——了——”以示炫耀也表示友好。可她每次只是应声说已经吃了。
一天，两天，三天……日子就如山村的校舍一样孤寂，冷清，单调，枯燥……
有时我端着饭，听着楼上咚咚地拍打声。我边吃边想，要是能在一起煮多好哇，一个人煮饭，另一个人弄菜，一个人挑水，另一个人打扫房间，还可以一起去拣柴……可我又凭什么呢？矛盾的心像小鹿一样常常在胸中跳动，有时很强烈，强烈得莫明其妙——
山花每天都会早起晚归。早晨要很早起来煮饭，饭后要走五里多的乡村土路，去那里给学生上课。碰上天晴，倒没有什么困难，要是遇上下雨天，那泥宁的小路，深深浅浅的洼坑和着泥水，加上灰濛濛的天空笼罩着浓浓的雾霭，真不知是一条什么样的泥泞小路，行走起来有多么艰难！虽然她没有向我透露过半点信息，但从她回来时身上经常沾满了不少稀泥，可以想象她在这条路上经历了多大的困难。有时她给学生补课晚了，还要摸着黑回家。一个月之后，山花明显消瘦多了，那份爽朗与天真也渐渐逝去，有的是疲惫与倦怠。我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有一天，我从街上买回一块肉，想改善一下伙食，也想为此找个借口请山花吃饭。经历了一年多生活磨砺的我，煮饭炒菜的技术还是有较大进步的。可当我正要把刚出锅的肉往桌子上端时，一个白晃晃的影子在眼前一闪，“嘿，你炒了肉，我要吃！”原来是山花，她边说边进了我的宿舍，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了我的饭桌，“不欢迎吗？”看着我傻傻地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样子，她又补上一句。
“好啊！欢迎，欢迎，我正好叫你呢……”我慌忙应道，心想就是找不到一个什么理由请你，自己就来了，不是正合我意嘛。
“刚才我在楼上就闻到了肉香，嘴就谗得直流口水，我好久就没有吃肉了，今天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顿……”山花像发连珠炮似的，边说边动起手来，好像在自家里一样，拿上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看着她吃得香的样子，我问道，“你自己会弄吗？
“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没有吃好一顿饭，全是生的，炒的菜一点不好吃，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我真没用……”她边吃边回答我。看那样子，她说的是真的。我心里既好笑又为她的“遭遇”震惊，更多的是怜惜。好笑是因为一个女孩子连饭就不会弄，震惊是因为她吃这么久的生饭，居然不跟我说；怜惜什么我不清楚……
“那……以后， 天天来吃我煮的饭”我脱口而出，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礼貌。
“真的呀！那太好了！”山花像个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就是这么一句既是真心又有些玩笑似的脱口而出后，我们就真的成立了煮饭“互助组”。只是挑水，拾柴，买菜，生火，几乎都是我抢着做。
山村的日子就像那遍地的荒野，树叶在风中飘落着幽幽诗情，寂静的乡村，朴实无华的生活，淡淡的，清清的，犹如校外那枯井中的水，只有担水时的桶才会偶尔掀起一点点波澜，那一圈圈涟漪仅仅局限于小小的井中，没有半点撼动的影子。
有一天，大概是见我天天下厨煮饭，山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下午，她早早就从村小下班回来，并带回几样好菜。我还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突然听见菜刀敲击菜板的声音，我才匆匆忙忙地回到宿舍，看到山花在忙碌，我也就掺和着，一起下厨。
“哎哟！手……”突然，山花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声。
“怎么了！”我慌忙地问到，并随声望去。
“手，手，切……出血了”她几乎是哭着在回应我。
我来不及多想，拉住她的手，用嘴猛吸着伤口处，一边安慰她：“不要怕，把污血吸出来了就好。”
她静静在站着，呆呆地盯着我，傻痴痴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霎时，我发现她的脸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红晕，顿时我感到那迷人的面庞就像天边的一道鲜丽的彩霞，又像山坡中那争艳的山花，更像是秋天里满山的鲜红的枫叶，犹如她的名字一样美丽……这一瞬间，我没有半点准备，慌乱中只好逃遁她的目光道：“好了，我去给你采点止血草，一会儿就回来。”我转身走出了房间。
就这样，在这一天一天的接触中，山花走进我的心里；我也走进了山花天真朴实的生活中。尽管我们都没有主动捅破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纸，不知是没有勇气还是心有顾虑，但我们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彼此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我们深深的爱意。
以后，每天早晨我都起得很早，做好饭让山花吃，吃过饭后去送山花一程，再返回学校。下午，我是早早地沿着山花那所村小的小路去接她。在那条弯弯曲曲的乡村路上，我们常常漫步于金黄灿灿的油菜花香中，洒下一路欢歌笑语，抛一路的浪漫与欢心。我们牵着手，唱着歌，谈论着现实与理想，憧憬着明天与希望……那甜蜜的岁月如同一幅美丽的油画雕刻在我的心墙之上，而今还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秋天，记得一连下了好几个星期的绵绵细雨，照例，我下午放学后去接山花，那条小路太滑，一不小心，山花摔了一个大的跟头，满身的泥水和满脸的污泥，把山花装扮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泥姑娘。我看着她一脸的沮丧和无奈，真是又心碎又心急，我叫她脱掉鞋子让我背。她一边抱怨一边怪罪我没有牵好她的手，但还是脱下鞋子一边用手提着，一边爬到我的背上。
第一次背上山花，我心中扬起了一个男人的自豪和自信。她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将整个的一生和全部的希望全托给了我，我高兴得一路欢歌。直到背回我们的住处，我们都成了泥人，但我一次也没有摔过，一次也没有休息。我感到是一路的轻松，一路的欢畅，更是一路的幸福。我们默默的相恋，时光在甜蜜中飞快的流逝。
又是一个秋天，我与山花相约从竹山乡沿高岩镇的小路到大寨乡，去探望我的一位亲戚。那天天空晴朗，暖暖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山村显得格外温馨，我们步行在乡间小路上，一路欣赏迷人的乡村景色，路旁不时会出现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杨槐树，似乎在阳光与微风中摇曳身姿，向我们俩露出深情的笑容。偶有一个，或三五成群的人与我们迎面而过，抛来一路羡慕的目光，我和山花却在幸福中饱尝甜蜜， 那份惬意，那份浪漫，那份舒心，洒在前行的乡村小径上，仿佛沿途旁边那小溪里的河水，一路叮叮当当地欢快歌唱……
从高岩镇到大寨乡，要经过高平寨，这个寨子，海拔比一般的丘陵地带要高很多，上面有几个村。远远地看见那高耸的山寨，就像横亘在面前的一道道关隘，不可逾越，翻过它很不容易，最难走的路就是爬狗钻洞。这个山口是爬上寨去的唯一通道。山花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对山路比较熟悉，走起来也轻松。我在她的后面一路小跑，就是追不上她，她也趁机奚落我，说我没有男人的体魄，气得我一路追逐，直到她停止对我的嘲笑与数落。
爬上高平寨，眼前豁然开朗，黄黄的土地，层层的梯田呈扇形状布满一坡又一坡，成林成片的黛绿色的柑橘树填满了一弯又一弯的沟壑，那被柑橘树环绕着农家房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高平寨的旮旯角落，有如世外桃源般的神奇。绿红黄，多种彩色相间的高平寨在秋天的阳光下格外美丽。枫叶红满了山坡，那些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反常开放的山花装点着大寨平，花香飘逸，大地一派迷人。蔚蓝色的天空中，几朵淡淡的白云，轻轻地飘过。“好美哟！”山花说，“好久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色了，一定要多呆一会儿”
我们来到一棵柑橘树下坐着休息，远远望见寨下广阔的山村景色，起伏的丘陵乡村田野和着乡间民宅，在我们的眼中真是一幅美丽的乡村画卷。山花真的累了，整个身子躺在了我的怀里撒娇道：“背我走，我走不动了”然后努努嘴，向我扮着迷人的鬼脸。
我知道她是在耍调皮，是想在我的背上寻找一点点浪漫，我争辩着说：“这里有乡里乡亲过路，不要这样，人家看见了会笑话的”
“不，我要你背，在你背上很舒服”山花就是不依，一直吵着。我又犟不过她，只好答应她。在那一段山路上，我背着山花在阳光中一路欢歌，我知道我背的不仅仅是一位姑娘，而且是我一生的幸福。
在情与心的交融中，在切切的私语中，我们品尝着爱情的甜蜜享受着青春的快乐。后来山花不再在村小教书，同我一样在竹山乡中心校，我们一起教一个班，一起承担着工作中的酸甜苦辣，一起享受成功的愉悦，一起承担挫折的痛苦。我喜爱唱歌弹琴写作，她喜欢画画，辅导学生功课，但她却永远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永远的支持者。
一向好胜的我，为了出人头地，在每一次赛课、演出等一切社会活动中，我都要去参与。因此我的业余时间全被占据了。那是因为一次大型的演出，我又被抽调到县上去排练，因而暂时离开了竹山乡。时间紧，任务重，我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回过竹山乡与山花相伴。可粗心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的忙碌却冷落了山花，引起了她的误会与猜疑，加上山花父母的反对就像魔掌摧残着我们含苞欲放的美好爱情。
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的夜晚，也是山花烂漫的季节。我很晚才从县城赶回来，山花煮好饭，等了我很久，始终不见我回来，她便在我的宿舍里睡熟了。我不忍心打扰她，看着她那甜蜜的样子，我心里也是美美的。没过多久，山花醒了，泪水溢满了双眼，眼角还有泪痕，满面的忧郁，从那暗淡的目光中有几分我从没有的见过的感伤和忧虑。刹那间，我发现我们之间从没有过的陌生和茫然。还是山花打开了话匣：“跳舞，还可以吗，有漂亮女孩子在一起，够快乐的哟。多情的种子，听说你又喜欢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我感到很惊讶。显然是我与别的女孩子接触中，让她酸酸的难受，或者她听到了有关我别的一些什么。可她能说出来，一定是憋了很久。
“怎么会呢！山花，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极力争辩道，但任我巧舌如簧的语言如何辩解都是苍白的，显得那样无力。
那晚，我们互相坐着，语言少得可怜。一个字一句话。我们还拿着笔，在书桌上画着画，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所有烦乱与不快。还记得我画一根竹笋在节节爬高，竹笋上还有一只甲壳虫在飞舞；山花画了一对蝴蝶双双在花丛中起舞；我又画着，她也画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是深夜几点。长时间的沉默与偶尔有的三言两语，让我们在思索着爱的深远，也在考验着爱的真实与忍耐，在压抑的气氛中，听嘀达嘀达的钟摆声响。
山花终于忍不住了，嘤嘤地抽泣着，用溢满泪水的目光盯着我，然后像火山爆发般猛然地扑倒在我的怀中。我傻傻地相拥着山花，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那含有体温的女人独特香气浸润着我，像电流传遍我的全身，我屏住呼吸，让所有的忧郁和烦恼都在这窒息的空间里一点一点地抚平，一点一点融化。我从山花的体温中感受到她对我深深的爱——那是来自血液中的爱，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生的幸福。
夜晚很静很静。窗外的微风轻轻吹拂过来，让人一阵清爽，天空中零零散散的星星还在眨呀眨的，还有那不知其名的昆虫声一起在唱响着这美丽的春夏之夜。我在爱的包围中沉醉，在幸福的相恋中感受人间最美的初恋之情。因过度劳累，我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
当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从熟睡中惊醒，发现山花在收拾着她放在我房间的衣，物，书等生活用品……
我说：“怎么了，收这些干什么？……”山花没有回答我，只是莞尔地一笑，看得出，她笑得很勉强，那笑容缺少了我们俩之间的独有情感。
没有想到山花走出了我的房间，她渐渐地远离着我——我与山花的初恋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
两年后，带着失落与惆怅的我调离了大山乡中心校。我去了我的家乡竹石镇，山花也调离了那所学校，没有音讯。至今我们蒙面很少，只是在一次聚会中，我们相遇在一起，呆呆望着对方，相互傻傻地笑着。但她溢满泪水的目光中，我依然感受到了那份本该拥有却没拥有的爱。她说：“那夜，你没有吻我……哎，无缘吧！……”看得出她说话时面部表情很难看，也很惋惜。
哦 ！我猛然醒悟，我没有吻过山花，也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情，我的初恋还未亲吻还未表白就结束了。然而我们俩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段浪漫的爱情，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从此每年春天，每逢山花烂漫的季节，我都会去高平寨，去狗钻洞，看柑橘树装点的山峦，看烂漫的山花开满山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