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三四个侍立的宫女听梁九功这样吩咐,忙去后头拿了畚箕抹布来清扫碎片擦拭地面,庆竹将芙宁带回房里,要帮芙宁检查是否伤到,芙宁连连摆手:“有劳姑姑了,这点伤没事的。”
庆竹轻叹了一口气:“咱们当奴才的,总要体谅万岁爷。今日之事你且别放心上。”芙宁点了点头,反而宽慰庆竹:“劳烦姑姑忧心了,我没事。”
庆竹笑道:“你的性子倒是沉,之前我带过两个宫女,各个都紧张恐慌,学了两个月,也不敢独个儿去上茶,更别提今日这事,如果换成她们,指不定御前失仪到何种地步。”说罢又安慰了几句,让她在屋里先歇着,晚上不必上值了。
到了晚间,敬事房的太监端着托盘进来,请皇帝示下,皇帝正在考究各个皇子的功课,因近日十分劳累,便撂了牌子。朝内大事不断,又传李常在(被褫夺封号和嫔位的安嫔)哭闹不止,只觉头痛欲裂,便让两旁宫女轻揉缓解,却觉得力道太过轻柔,便指着随侍一旁的梁九功:“你来。”
梁九功见皇帝肯跟自己说话,不由得心下欢喜,忙走过来,又从袖口摸出薄荷油涂于指腹,指法熟练的按起来。皇帝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等醒来觉得口干舌燥,见桌上已然放着一杯茶水。他顺手端起来,用杯盖推了推茶叶,抿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便低沉沉的叫了一声“庆竹?”
庆竹赶忙上前来,皇帝问:“臂膀怎么样了?”
原来皇帝误以为她受了伤,她回道:“芙宁已无大碍了。”
只见皇帝轻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梁九功?”梁九功停下手里的动作,忙答应着,皇帝说,“我记得福全上次从西域回来,带了些去瘀的水晶膏到太医院,你拿了送去。”梁九功打了个千儿:“嗻。”
傍晚庆竹卸了差事,径直去了芙宁的房里,透过窗口见芙宁正解辫子,便从外头喊了一声,芙宁一听是姑姑,忙开了门迎她进来,庆竹笑的像朵花一般:“瞧瞧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一摊开手,一个铜币大小的小盒子,外头是绿油油的裹纸,仔细看看上面,倒是画了几个符一样,却是看不懂,芙宁笑着问:“姑姑还卖起关子来了,到底是什么宝物?”
庆竹关上门坐下,芙宁帮她倒了一杯水,她才说:“万岁爷问起你来,便赏了这个西域神药,说了活血化瘀的,你说值不值得高兴?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芙宁受宠若惊,不敢相信的低声重复:“万岁爷赏了我西域神药?”
庆竹看她的样子,只掩着嘴笑了起来:“瞧你这样子,是被福气生受住了?”
芙宁这才缓了过来,说:“这药姑姑留着吧,我确实没什么大碍,你瞧?”说着还逞强似得敲着肩膀,向姑姑证明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因动到了之前的伤口,忽然一阵吃痛,芙宁轻吸了一口凉气。庆竹责怪道:“还说没事,你别乱动,我洗了手来帮你擦药。”虽芙宁一直推脱,但是庆竹态度强硬,她别无他法,只好轻轻扯下肩部的衣裳,庆竹从小盒子里弄了点药膏,转过来准备涂,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细嫩的皮肤上,七八条鞭刑的瘀痕,只这一小块皮肤便是如此,虽然破皮之处结痂愈合了,但是仍把庆竹唬的愣在当地,芙宁尴尬的收起肩膀上的纱衣,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歉意的说:“吓着姑姑了。”
庆竹因知晓她之前在储秀宫里当差,便疑惑的问她:“这是李常在打的?”
芙宁摇了摇头,满脸忧伤。庆竹见她不愿意多说,也不再问了,再提出帮芙宁上药,芙宁再三推脱,庆竹以为她觉得生分,便只好作罢。
到了夜里,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朦胧中只感觉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猛地醒来,隔着月光瞧见外头白色的窗户纸上,一个人的侧影匆匆走过,她随手拿起了大衣裳披着,点了烛火,拉开了门,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其他房里也都木门紧闭,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人?缓了口气,便收了收肩膀上的大衣裳走回屋里,刚踏出一步,觉得脚下有沙沙的声音,她低头一看——一个信筏。
芙宁赶忙关了门,这才放心拿起来,见信筏上只写了一个“启”字,她心中便已知道了,是他。
纸筏上仍旧只是一句: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尔,甘心首疾。
芙宁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只觉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她本以为胤礽会将她忘却,却没想到他亦如她一般,离别越久,思念越深。
她只觉得眼眶湿润,似有千百个回忆的画面在脑子里回放……
太子府的腊梅园是京城出了名的美景,虽极少数人踏足,但是抵不住人人传诵,在民间竟也出了传奇故事。许多文人墨客虽无法亲眼目睹,但是凭着向往之情,也倒画出许多脑海里凭空想象的美画,一时间,声名大噪。其实这其中隐情在于太子当年出生,孝诚仁皇后难产而死,太子从小未见过母亲,十分难过,皇帝素来疼爱胤礽,便告诉他许多孝诚仁皇后生前的故事,得知母妃最爱腊梅,他便命人在太子府打造了最大最美的梅园。也正是这里,是芙宁与胤礽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时芙宁籍没辛者库,表姊又刚嫁入太子府,所以便要了她来,名曰“伺候”,其实也是为了庇护她。表姊待自己极好,只是一直不得宠,所以芙宁入了太子府一个月,也没见过太子一面。
因到了冬日里,表姊高烧不退,请了太医来看却一直没有好的迹象,芙宁想起原先在府邸,额娘教过自己一个乡下的土法子,将病重之人的心爱之物埋在树下用心祈福,过几日便会有好转。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照做试试。金銮珠钗是表姊在大婚时太子赠的钗子,表姊甚是喜欢,所以到了晚间,芙宁就将首饰盒中的钗子拿出来藏于衣袖之中。
外头的雪簌簌的下着,她只披了斗篷,院里都是小株的盆栽,她想起了梅园里的腊梅树,便匆匆赶了过去。午夜时分,她躲过巡视的侍卫,一溜跑进梅园,却见梅花鲜红,一枝枝顽强的在寒冷的天气里绽放,她不敢多想,只随便找了一株。天太冷了,手都冻得通红,她在寒风肆虐中挖了一个小坑,将钗子放进去又埋上,心中默念,忽觉得有衣料拂到脸颊,又冰凉又有些痒,她睁开眼,见眼前立着一个湛蓝棉袍的男子,手拿八宝灯对着她,衣料正随着风往她身上蹭。她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那男子却微微一笑,吐着白雾问:“你在做什么?”她颤抖的回道:“姐姐病了,我在祈福……”
手中的纸筏被她捏的紧了,竟有些发汗,她仔细听着,外头已经打了二更,她将纸筏折成长条,慢慢置于烛火之上。她望着渐渐烧出的灰烬,心中无尽的不舍,呆呆的看了许久,才用湿布捂着,扔进了盆里。
她虽要四更一刻起来伺候姑姑洗漱,但躺下后却久久难眠,只望着头顶上的房梁,黑压压的,看的久了,竟也能看出横梁的轮廓,竖在头顶上,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的……
次日起来当差,到底是有些无精打采,庆竹见她烧着水竟歪在门框上睡着了,便晃了晃她:“怎么当着差事也能睡着?快别睡了。”说罢见芙宁一动不动,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动弹,她用手背放在芙宁的额头上,“哎呀”了一句,赶忙叫来两个太监,搀着芙宁回了房间。原来是夜里着了风,强打着身子忙了一刻钟,此刻发着高烧,用冷毛巾擦了几次脸,竟还是烫的。
浑浑噩噩了良久,只觉得被梦魇住了,梦里的自己在那湖水里挣脱不开,隔着湖水却似看到一丝熟悉的面庞,渐渐呼吸也急促起来,到了后来,因肚子里亏空,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终于是醒来了。身上冰凉,裹着一层被子又躺了一会,嘴唇却干巴巴的,想找水喝,却使不上力气,正想挣扎着起来,外头一个宫女的声音响起:“芙宁,梁谙达来瞧你了。”
芙宁嗓子发干,张嘴了半天,也回不上一个字,宫女便慢慢推开门进来了,见芙宁病着,倒了杯水给她饮下,因喝的急了,连咳了几声,梁九功在外头关心道:“芙宁姑娘可好些了?”
芙宁声音嘶哑:“劳烦谙达惦记,奴才没有大碍。”
梁九功笑道:“庆竹帮你告了假,你且歇着,过两日好全了在上差。”
芙宁应允着,梁九功便离开了。中午庆竹拿了稀饭和馒头来,见芙宁已经醒来,问道:“可好些了?”“发了汗,已经好多了,就是喉咙疼痛,发不出声。”芙宁咳了一声,接过碗筷,“谢谢姑姑。”
庆竹疼惜的看着她说:“我瞧万岁爷,定是以为他那一脚使的力大了,看你今日没当差,又问起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