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略微沉吟,脑子算的极快,很快便想到这上面来了,便问起佟佳氏:“藏书阁的果脯点心都是你准备的,是否有经过查验?”
佟佳氏见皇帝神色严肃,心中有些害怕,眼神难免有些闪躲:“这些皆是臣妾吩咐小厨房准备的,想来也是试食过呢。”
安嫔接过话:“万岁爷怕是方向打偏了,可别好端端委屈了贵妃娘娘,若是查,还是从臣妾的小厨房查起吧。”安嫔倒十分聪明,若是不知情的人瞧了,或许也感动于她的姐妹情深了。
皇帝累极了,看的出是强打着精神在听,见皇帝神态倦倦,梁九功上前了一步,刚打算开口,皇帝却摆了摆手势:“明日再查吧,朕今日去听了太皇太后的训责,实在是乏了。”
说着,便慢慢走出殿门,众人皆起身相送,皇帝见外头月光披靡,旁边芳贵人的居所来往宫女忙碌着,他想起往事,回头看向芙宁,伸出手来:“走吧。”
安嫔和德嫔皆诧异的看向芙宁,芙宁不敢违抗,只好将手放在他的手中,触手生温,皇帝稍一用力,她便跟着走了出去。
外头起风了。
皇帝所行并不是钟粹宫的方向,而是朝南门楼子走去。过了一刻钟,便可下匙了,守护在各宫门门口的侍卫因在交替换值,身上的铠甲发出轻微的擦碰之音,见远处迤逦走来一队明黄绸队,连忙肃了肃着装,待到队仪近了,方才行礼。
皇帝的步伐缓慢沉重,芙宁只好慢慢跟在身后。夜里的风透着凉意,吹的灌木从沙沙作响,好在小湛在她出门前准备了暖鹅绒的对襟护在颈内,绒毛拂动滑过脖颈,只觉痒痒的,她伸手拨了拨对襟,皇帝却回过头来问她:“冷么?”
芙宁心中一暖,见皇帝脸上已经悄然布上了细纹,抿了抿嘴:“我不冷,”皇帝冲她淡然一笑,不知为何,芙宁总觉得这笑容带着一丝落寞,心中有所触动,也对着他笑了笑:“万岁爷冷么?”
皇帝含情脉脉的注视着她,梁九功见气氛尴尬,连忙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众人皆退到远处,皇帝拉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眼见着到了西华门的城楼前。
外头便是宫外了。他松开芙宁的手,似乎整个人陷入了黑暗,芙宁看不清他的表情,将手中的八宝灯轻轻抬了起来,烛光终于慢慢照出皇帝脸上的神情。芙宁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里面,那目光中是带着悲恸?哀伤?怜悯?
皇帝负手站着,仰头瞧着城楼上来回巡视的侍卫,茫然道:“朕是不是错了?”
芙宁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这般伤感,正不知如何对答,皇帝又道:“朕不该留你在宫里。”
芙宁思绪万千,想起今日藏于藏书阁,是否他有所察觉?不然为何这般说辞?
皇帝似乎下定决心一般,目光迟迟的落在她的脸上:“这里出去,便是宫外。你若要走,我这就命人开了城门,从此你便自由了……”
芙宁大骇,道:“万岁爷……”
皇帝道:“你不必怕,我不会留你。”
芙宁的心一下子落入深渊,她置身于黑暗之中,隔着城门,似乎胤礽已在外头候着。那城门朱红,巨大高耸着,上头暗金色的铜钉一粒粒间隔有序,只要开了门,外头便是不一样的境地。她何尝不想离开?
芙宁凄笑了一声:“我不会走。”
皇帝目光如炬:“不走?你只有这一次选择,若是不走,便再也出不去。”
芙宁斩钉截铁:“臣妾不会走。”
风更大了,吹的她发髻间的坠子伶仃作响。
时间似乎静止了。
梁九功担心的张望着这边,透过那八宝灯,依稀见两人就那样站着,披风随风飞扬。他伸出头想瞧的仔细,可这夜里,哪里能看的通透?一旁的御前宫女小声问道:“要不要给万岁爷送鹨松绒帽?”
梁九功回头瞪了那宫女一眼:“怎么入宫这么久,仍不懂拿捏分寸?这情形,你且送去?”
小宫女连忙低头小声道:“奴才知错。”
又过了许久,终于见二人走了回来,走近了一瞧,见皇帝与宁答应两手交叠,皇帝脸上笑意甚浓,走过来取了绒帽带上,又将宫女挽着的替用端罩拿了来,披在芙宁的肩头,道:“去念竺阁。”
“额娘,阿玛去了哪里?”粉嘟嘟的小嘴塞满了点心,半天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你阿玛进宫了,待会就回来了。”
“额娘是想阿玛了吗?怎么哭了呀!”说着,小手在额娘脸上胡乱擦着。
“嗯,嗯。”泣不成声。
“那,昨天来府上的女子是谁呀,我还想和那个小哥哥玩耍,他可有趣了,一下子就爬到树上,抓了两个鸟蛋给我呢。”小娃娃念个不停,从额娘的腿上跳下来,蹲下找来找去:“咦?鸟蛋放哪里了?”
妇人拿绢子擦了擦泪:“以后,让大哥哥住进来,天天陪你玩好吗?”
小娃娃眨着大眼睛:“真的吗?”
却见妇人早已泣不成声,迟疑的点了点头。小娃娃踮起脚摸着额娘的头发:“额娘别伤心,阿玛不是快回来了吗?阿玛马上就回来了,额娘别伤心。”
芙宁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身上发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漆黑一片。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皇帝被她吵醒,模糊问道:“嗯?梦魇了?”
芙宁舒了口气,复又躺下,恹恹道:“惊着万岁爷了。”
皇帝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往怀里一揽:“有朕在,别怕。”
正是这一句。
有我在,别怕。
嫡福晋传她问话,却指着那屋檐上的红色荷包:“顺子,去取个木梯来。我绣给太子爷的荷包怎么好端端的丢在屋檐上了?芙宁,不如你帮我取下来吧?”
她扶着梯子上去,心里害怕极了,手一点点伸过去,却仍旧差一点,她再往上一格,却是极滑,像是涂了米糊,身子一歪,便从梯子上摔了下去,胤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出手便接住了她,她吓破了胆,以为自己要死了,胤礽声若无闻:“有我在,别怕。”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依赖。
如今,亲手被她毁了这份美好。
她本来可以选择离开,却不得不留下。皇帝若是不知晓她的过往,又怎会让她做出选择。她倘若选择了自由,却怎么保证他能全身而退呢。
芙宁想到此处,眼泪无声的落下,皇帝听她抽泣,本来惺忪的双眼慢慢睁开,问道:“这是怎么了?”
芙宁将头埋入皇帝的胸膛:“我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