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传诚刚揭起第二张宣纸,见下面正夹着几片泛黄粗纸,一眼看去,纸张虽已陈旧,可纸上字迹苍劲豪迈,落笔如锋,偏又能字字如蝇,令他不禁眼前一亮。好奇之下,便将上面的字里文章粗略地看了一遍。
但见纸上书云:“忠之道,古之圣贤所倡也。
忠天地者,奉天承运。
天行大道,地盛无为,方有天不灭、地永昌。忠者必盛于民,虽死而留芳于世。其中,远有尧、舜者奉天迎命,伐有蛮、战不毛,方开九州千万年盛世之基,响忠天地之名始;姬武王、周公者,应天领策,除无道商纣,启两周八百年雄业,成万世明君、名臣之典范;近有李唐太宗、武后,应天地之兆而达,揭盛唐之幕……
独逆天犯道者垢民百世……
忠君者,事君如天。
君行正道,事之如己,表率也;君行不正,事如己过,改之也。
蜀汉武侯……
……”
武传诚将这篇文章读完,由最初的赞叹渐渐转为心惊,震撼的心中竟不由思及养子卫百翎这八年来的异样举止。
自从卫氏兄妹被收养,卫百翎侍奉他与妻子恭敬有加犹胜亲生,却始终不曾唤过他们一声“爹”、“娘”;对于他崇尚名利心知肚明却丝毫未有悖言,只是在侧面循循诱导;无论他武传诚境况如何转变,卫百翎始终律己如一,即便年前仅凭十五岁年纪就已考得嘉兴府秀才功名,也从无娇纵贪奢之心……
原本卫百翎的这些行事作风令武传诚咋舌又有暗恨,想不通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做到这般严谨,却又死活不愿称其为父,直到现在无意读过这篇文章,他才登时醒悟过来。
这篇文章说来也简单,分从“忠天地”、“忠君”、“忠亲友”、“忠己”四个方面依次述“忠”。文章笔力凝练,章典引用信手拈来,品评历史名士简练又切中实质,表己忠诚凭论水到渠成昭然若揭,若论实质确实是一篇论忠之道的好文章。
可他却偏偏从文章中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卫百翎竟然是西汉名将卫青的后代,亦是书写此文之人卫重轩的曾孙。
若非要探知卫百翎是否为长平侯后嗣,恐怕碍于年代久远加上卫家已然破败无法查证,可卫重轩此人武传诚还是略有耳闻。若回到六十年前,此人正是当朝名将袁崇焕的帐前大将。
武传诚观此文中字迹锋勾铁画,形似军旅之人手笔。况且卫家当年居于荆湘之地虽素有豪阔之名,却追不至祖上历代,此时想来必是当年明军大败后迁走。有了这些既知之事,加上这篇文章,武传诚立刻坐实了他的判断。
看着这几张几经风波后留下的纸张,武传诚不禁苦笑:“难怪当年问这小子是哪家孩子他不说,后来也只告诉我他是卫家之人,没想到竟是有这般来头的卫家!”
说得近些,六十年前袁崇焕被计陷害,摊上了个“叛臣”之名,帐下各将领包括卫重轩在内皆遭殃及;四十五年前清军破扬州做下逆天之举,卫重轩之子顶着天大的罪名上表州府,欲达天听以请百姓之怒,偏奈无疾而终;而卫重轩之孙又于九年前不顾生死,只身赶赴叛军大营本欲说退叛军,不料随后便被定下“投靠叛军”的罪名,遭致满门大祸。卫家四代,除了余下的这对子女,竟都是忠义之辈。
武传诚原本只以为卫百翎定是受了门风之气才出落得异于旁人,此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心中震惊却又不禁憾然:“古来忠臣免遭屠戮,得善终者寥寥,真不知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心中却满是钦佩。
又想到人传卫重轩此人文武双全、忠肝义胆,而卫百翎父亲卫咏斌的确为人仗义疏豪、光明磊落,倘若卫家真的源于卫青,门风如此则是必然。料想其家门于“忠”一字极为看重,恐怕早就烙在卫百翎心中。对于卫百翎的一些令他极为不满的举止,武传诚一时间也就释然许多。
“只要此子真心对我,叫不叫爹又有什么打紧?”武传诚捻了捻颌下一绺短须自语叹道。
沉默良久,便又将桌上东西重新整理好,推回原处,这才起身。
武传诚方伸了伸略有酸倦的手脚,刚出小屋便闻院中传来一声呼唤,脸色一变,立即笑嘻嘻地迎了过去。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正是武传诚的结发妻子田氏。只见她身着素装,头挽云髻,一张略泛黄的脸上,凤眼微垂,细眉稍挑,只听她唤道:“铃儿,铃儿……”看来正在寻找卫紫玲。
武传诚一听,面上稍疑,还是欢欢喜喜地拢了过去:“夫人,可睡醒了?”
田氏见丈夫过来,立即问道:“你见着铃儿没?”
武传诚心知妻子最是疼爱卫紫玲,几乎一时一刻都不能没有她。但是此刻卫紫玲已随卫百翎外出,虽然说是只去外面游玩,可却顶着个同去探查案情的理由,又让他如何作答?便胡乱编了个理由:“今天春日正好,她和百翎一道出去玩儿去了!”
田氏闻言眉头一皱,斥道:“你怎么也不拦着些?外面人多车杂,你也不怕她摔着、磕着了?而且她的病……”
武传诚连忙打断她,抱怨道:“夫人这话说得可不对,有你护着,我怎么敢招惹这丫头?再说了,刚才为夫不是见你正在午睡么?只好自己留下,让百翎跟着一块儿去了,怕你醒来找不到心急。”
田氏这才心暖一笑,嗔道:“就你会狡辩!”
武传诚素来敬爱妻子,此刻见她不再深究此事连忙迎上去,扶着她往内堂走去。
两人边走,边闲聊些无关小事,对于刚才衙门之事决口不提。
待两人入了内堂正厅坐定,武传诚立即想起刚才看到的东西,便将此事与她讲了一遍。
田氏听了武传诚对于卫百翎身世的揣测,亦是吃惊不小,良久才回过神叹道:“原来如此!我还道当年百翎已大,心中仍牵挂父母,这才不以父母相称,没想到竟是源于如此家学……看来这些年我们俩错怪他了。”
武传诚却假装不理解,道:“可是话不能这么说,铃儿不是也叫咱们爹娘么?”
田氏出身书香世家,哪里听不出丈夫的意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铃儿是女儿家,这方面可没男娃训教得紧……你也不用激我,我田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我家女子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晓得忠孝的道理。
当年卫先生的名气响冠荆湘,如今你又探得他家渊源,想来百翎那时年纪虽小,忠孝之理却早已深入骨髓,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认别人为父母?如今他侍奉我俩如亲生,口头上的一句称谓又有什么打紧?”
因为称谓一事,武传诚可没少被夫人烦扰,如今见她大度放下,心中甚喜。于夫人的嗔怪也甘之如饴,一面赔笑,一面与她打趣。
两人又闲谈了两句,田氏忽然叹道:“哎,只可惜了这两个孩子!当年若不是那叛军笑话清军,将卫先生的事说出来,他们现在恐怕还背着个叛逆之子的身份。”
武传诚点了点头:“可不是?只可惜了这改朝换代,士人欲表忠心往往得不到好下场……”
田氏想了想,不禁有些愧疚,这几年自己因为卫百翎不愿唤其为母,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立即想起来往后对他得多关心些,立即想到一事:“百翎住在那么一间小屋子里会不会有些不好?”
武传诚闻言略有感动,可还是摇了摇头:“你不必担心了!我想这小子并不是你想的疏远我夫妇,卫家克己省身,这等不贪图享乐之心想来早就被卫先生教训得入了心里,再说了,他博览群书,自然也要效仿先贤勤身禁欲了。”
田氏半懂不懂,也只好作罢,却偏偏还是有些不放心。
其实,田氏较武传诚不同,虽然她对卫百翎稍有疏远,但是平日里对他还是母慈有嘉。武传诚听妻子之话,知道她还是对这些年心中的芥蒂略有不安,便温言慰道:“哎,夫人,你就不用担心啦!这孩子向来也不计较这些,住在那小屋里本就是他的意思。更何况他体质异常,那年冬天都没冻坏,现在跟了我夫妇的日子又见好,只是住间小屋又有什么问题?”
“可是……”田氏本还分辩,但想想丈夫之言也不无道理,只好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给自己提了个醒:日后要多多照顾百翎这孩子。
两人沉默自思间,院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老爷,知府大人来信啦!”立即让两人回过神。
武传诚赶紧起身道:“快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