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闱方起,江南已披上一层青翠碧纱,似帘幕,瞧得见床榻锦衾,瞧不清幕后羞美,又似佳人罗裳,婀娜窈窕身姿清晰在目,却难辨玉肤软腻。
清风解意,蓦然吹来,掀开小小一片,斑驳中恰得一瞥,红的似唇,黄若点星,粉比淡脂,只像是看到了轩窗内正偷粉描红的妙龄秀女。
目踏南北,却眼吴越,嘉兴清源一县更得江南神韵。一条条穿城而过的小河玉带般系在腰间,遍布的树林恍若青衣披在不着脂粉的少女身上,飘逸出尘恣意地迎向远方碧波瀚海,婉约中风情万种,静默中眼波随层山远送。只唯一遗憾的是,城中屋舍三两成行,错落而起,像是美人脸上的斑,好在远远望去倒有些娇俏。
再探清源县,朝阳新起未几,青石街道上已行人四处,吆喝声、谈论声、车马声此起彼伏,一夜的平静早就闹得没了踪影。
今日,正是此地第十任县令到任之期。
算起来,清代明设不足四十年,别处官员升降皆缓,唯独清源县在这短短的几十年时间就换了九任县令,而且俱是升迁。或因此地临海而卧,渔桑农商较别处更盛,又或此地民风温婉敦实,在位官员不费什么劲便干得“政绩卓著”从而右迁调离。
有话云: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无论这些为官之人表面上如何清廉,在百姓印象中他们贪墨之事总是有的,但是只要他们能保得住一方安康民顺,百姓衣食无忧,即便是得知此等行径,也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可偏偏的,街坊百姓中立即传来一事,竟令闻言者纷纷侧目。这新县令一入衙接任,便立即着手整饬衙门内一干官吏游手好闲、得过且过之风。另外,作为外地门生拜任清源,他不但闭门谢客,将一干前来送礼的当地富贾豪绅拒于门外,而且也不曾露面,生生地将自己留在县衙后院。
难道这新县令是个清官?
对于这样的揣测,大多数人还是不信。古来清官之数不少,经宋、明二朝渐无,更何况如今满旗入主天下,人人心里哪来那许多忠君廉洁之念?只是有的人高明,有的人愚蠢罢了。
那么此人又为何要如此作为?是暂博民心,是沽名钓誉,还是别出心裁换着新法儿借机敛财?
又或者,他只是欲表清廉为官之心?
一时间,新县令清廉与否之野论,遍及清源。
要说这新县令,姓武名传诚,字之尧,武昌府江夏人士,康熙十二年举人。九年前中弟后本待任于家,不幸祸起云南,殃及荆湘,致使这位武昌府举人流离他乡,就此埋没声名。到如今,历经九年终于一了书生之愿得仕为官,也实属不易。若说他丝毫没有图谋名利之心,那是不可能的。可惜此刻他却偏偏闭门谢客,作淡利薄名之状。
“……
此事有三:
一,察民之冤怨,解民之郁结,晓民之所需,扬民之淳风;
二,整衙风,饬吏治,肃纲常,绝惰民之意图;
三,明己之优劣,杜名利贪欲,显良善之本心。
能为至此,方可更进。
……”
县衙后院厅内,一微胖中年人手中拿着张布满蝇头小楷的信笺,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他手上的信笺折痕新出,看来像是初次打开。
待读完,这人冷冷一哼,目光不禁望向院外一处僻静之所,眼神不由露出一丝埋怨。
且看此人,面广额宽,体态富阔,却正是这新知县武传诚。而他所望之处,正是他手中信笺出处。
“臭小子,竟敢这么敷衍我!”武传诚幽幽地道。
这纸上文章,正是院外那小屋中一人所书,也是武传诚向那人请教这清源县令该如何做时于他所得。谁料对方说了“闭门、谢客”四字后,便送来这么一篇“无用”建言?
其实,他的本意是向这人请教一些如何圆滑的敛财,亦能名利双收的妙法,谁知对方明知其心,故意错解,给了这么一些所谓的“清官”之策。
奈何,武传诚心中恼怒,却不敢立即发作,扶首思量半刻,起身离座,踱出堂屋,便往方才目视的小屋走去。
不料,他刚迈了几步,院前公案衙门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鼓响,立时打住他的双脚。
武传诚眉头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可惜事情就是这么巧,新官上任第一天,便发生了案子。而且是个大案——投毒杀人!
武传诚立即赶往县衙,换上官服,急急忙忙地坐上公堂,喝问之后,一张脸顿时青了大半。
击鼓之人状告村民赵二狗投毒杀其妾室!
武传诚看着堂下两人,一人身形圆胖装束富绰,另一个骨瘦如柴仅穿着身堪堪御寒的布衣,不由在心中骂道:“你这该死的穷鬼,什么时候不杀人,偏偏选着本官上任的第一天杀人!”喝道:“陈上状纸!”
笔吏接过状纸,草草扫了一眼递上公案。
武传诚粗粗阅览一遍,心中已有决断。
案犯原告系本地首富、名闻江浙的大财主薛仁,正是他状告村民赵二狗杀其妾室。所陈案情是薛妾薛赵氏也就是赵二狗的亲生女儿,于四日前回赵家省亲,归府后薛妾便腹泻不止,直至今日忽然暴毙,薛仁则认为定是赵二狗于薛赵氏归家时暗中下毒,方致于此。
“啪!”
“薛员外先述案情!”
武传诚惊堂木一拍,先后问及原、被告,不料薛仁口中状告之事虽有依据,却并无实凭,而赵二狗一力否认薛仁所说,一番话说下来,直接将全部责任推给了妻妾成群的薛仁。这样一来,本有打算的新县令武传诚顿时蔫在堂上,心中悲愤万分:老天爷这是在戏弄我吗?
如今大乱初平,他堂堂县令大人刚刚上任,这等父弑亲女之案若不能处理好,日后升官大愿恐将落空且先不谈,这尚没坐热的椅子保不保得住,还得另说。
堂下一干官吏幸灾乐祸地杵在公堂,无不悻悻然:上午不是挺能耐的么,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没了主意?
武传诚厌恶地扫了一眼同僚,对着状纸愣神片刻,咋咋呼呼地拍案道:“鉴于此案一应证据不足,本官定此案延后三日,待作一番查证之后,再做审议!被告暂且押入大牢,退堂!”
声歇人退,武县令白了一眼暗暗发笑的众衙吏,径自步入堂后,很是烦闷地朝后院快步走去。
(笔者注:浙江嘉兴是否有“清源”一县,因源杜撰,无需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