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猛地跪到了她的床前,他的脸色白的像张纸,眼睛又大又肿,粗糙厚实的大手摸索着握住了纤细的手,他的声音沙哑粗暴而哽塞:“曼君!曼君,你清醒一些!曼君,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曼君!”
“哎呀!呸!呸!”老阿婆在阻止江宁的胡言乱语,她在吐口水。“江宁啊,快别乱说,烧香吧!念佛吧!快求求神明吧!”
空气中弥漫开了难闻的香味,他们真的烧起了香!有人在喃喃的念起经来……而这一切,却似乎离于曼君越来越远,一切都声音都变得飘渺起来。她只觉得,那热热的液体,仍然在不断的从她体内往外流出去,携带着她的生机,她惨烈的一生,不断的,持续的,往外流去……
“孩子”她挣扎着,意识涣散的喃喃低唤:“孩子!”
“她要看孩子!”老阿婆嚷嚷着:“快!江宁,快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
江宁颤巍巍地接过了那个肉团般的小东西来,那包裹密密的只露出了小脸蛋的小婴孩,他噙着泪将那脆弱而纤小得让人担心的小女婴放到她的枕边。她侧过头去看孩子,皱皱的皮肤,红通通的,小嘴儿张着不断的在啼哭:“咕哇……咕哇……哇……”
她在哭着,眼睛闭着,没有眼泪,就是那样干嚎……于曼君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去,她甚至动了动手想要爬起来,想要抱抱她想要碰碰她!这是她的孩子,她和江宁的孩子,好想好想看着她长大,好想陪着她长大!
“她――她会长成――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她会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她会!”于曼君吃力地微笑着,抬眼她看向窗外。三月暖春,类似仲夏的滔天热浪,此时能够生机勃勃与恶劣天气抗衡的只有院外那一片片的荨麻草,坚韧不拔阴翳不侵,还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结出果实。她的孩子――她的希望――出生在荨麻草滋长繁盛的季节。
“荨麻草。”她低低的念叨着。“江藿!一棵小小的坚韧不拔的荨麻草!”
握着江宁的手逐渐放松,于曼君的眼睛慢慢的阖拢,终于闭上了。生机已经完全的从她身体流走,她的生命力终于不复存在,完完全全的脱离了她。
她!死了!
“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在呐喊着,一声又一声,清脆而生动!
江宁瞪着面前的床,那张他躺了近三年的并列着“生”和“死”的木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两眼直愣愣的瞪视着前方,不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事实,不能接受!他不动,不说话,也不哭,就只是那样直挺挺的跪在床前,形如雕塑。
一屋子念经诵佛的声音合着婴孩儿的啼哭。
江藿,一棵小小的荨麻草就这样来到了世间。
荨麻草,俗称藿麻,是一种常见的花草,常长于气候温和的道路旁,不管经历多少风吹日晒,始终保持顽强的生命力。
她的母亲临终时为她取的名字,综合了她希冀和祝福的名字。
于曼君一生凄苦惨烈,好不容易遇上江宁原以为可以幸福可以重生……可惜,上苍并不厚待她。
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真是天妒红颜,累她薄命如斯!
不过,不管如何,至少有东西可以证明她曾来这人世走这一遭,不是吗?
于是,那小小婴孩便在小村落中成长起来,大家并不习惯叫她的名字,都是“藿麻藿麻”的叫她。
藿麻出生三个月,江宁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她,他完全坠入到失去妻子的极端悲痛之中。一年之内,他父母尽丧,就连妻子唯一相依为命的爱人也离开了他,他认为自己是受到了天谴,因为他背叛了杜二爷,他是个不义之人。
每天到矿坑工作,他把煤矿一铲又一铲用力的掘向岩外,他每日工作的都比别人卖力,似乎要将全身的力量,全心的悲愤都借着这煤铲掘下去,一直一直的掘下去……
他成了矿厂的模范工人。
矿坑外,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英俊男人。江宁始终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藿麻出世这一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藿麻成了隔壁老阿婆的附属品。阿婆姓陈,和儿子儿媳妇以及四个孙儿孙女一起住。阿婆带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这点儿事情对于阿婆来说,绝对就是伸手就来的事情。何况,不知为何,藿麻三日之后,藿麻便大变样,月子里的她总是水水嫩嫩的皮肤,眼睛总是水汪汪的灵动又乌黑,她遗传了她父母的好样貌。阿婆时常抱着她感叹:“这孩子,定会像她阿妈说的那般,长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可惜,曼君那么好的孩子啊!”
藿麻不止成为了阿婆的心肝宝贝,她也成为了陈家孙女恬妞的宠儿。
恬妞那一年不满十八岁。她是个身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的女孩一向不被重视,所以恬妞和家里的姐妹一样只上过几天学便没去了。农村的孩子,便是连温饱都不能够,又哪里来的条件去上学。所以,每日每日,恬妞的工作便是去山上采摘一些椰子、橡胶回来,或者帮忙家里种植、收获一些农作物。恬妞的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藿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抱那孩子,逗弄她,耐心的将椰子制作成各种各样适合她的流质食物,孩子经由恬妞的照顾长得更加好了,就连风寒感冒都不曾有。
藿麻才两个月多一些,就会冲着恬妞咧着嘴笑,那笑容天真无邪,像下乡来的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让恬妞整个心都酥了。
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了恬妞经常抱着藿麻到江宁的小木屋里。“让小藿麻去看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女孩子长大了,自己的想法就多了,况且女孩子的心思也就那么点,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那江宁毕竟是身份不明的人。像是那剧本里唱的,“天上掉下”一般,当初他带着受伤的曼君来到这山上之时,整个人落魄又可怜,她好心收留了两人容他们在这儿住下,矿主和山上的矿工才没有将他们赶走。江宁其实并没有什么缺点,相反的他顾家且脾气温和,就连工资也总是比别人多,可是他毕竟是身份不明的人。阿婆有些犹豫。
江宁终于注意到了藿麻的存在,是藿麻一百天之后的事情了。那天晚上,恬妞又抱着藿麻来到了江宁的小木屋里,三个多月的孩子,已经可以笑出声了,而且那一对水汪汪乌黑发亮的眼珠,总是跟着人骨碌碌的打转。
江宁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呆,那些日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恬妞看着他摇摇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了江宁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到后院里去洗。单身男人,又是正处于丧妻之痛中的单身男人,他们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情,恬妞帮着江宁洗衣服或者缝缝补补,隔着近,早已经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晚,她去洗衣服,照例对江宁交代了一句:“宁哥,看着藿麻啊!”
恬妞称呼江宁“宁哥”,却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称呼男子多半是什么什么哥,若是称呼女子,便是什么什么姐了。
恬妞去洗衣服后,江宁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藿麻,没有喝过母乳和其他的任何奶。只是靠简单的米汤、鸡蛋、椰汁这些胡乱的东西喂大,却长得相当的健康,已经会在床上翻滚折腾了。江宁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的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悲哀沉痛的一天。
他收到了信,是老家的父母寄过来的信。受他的连累,父母被杜二爷抓了起来,硬生生凌~虐至死……受父母遗托,同村的邻居找人给他稍了父母的遗嘱过来。父母念念不忘的是他,让他不许去找杜二爷报仇,早日为江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也是那一夜,他喝的酩酊大醉,曼君将自己给了他。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声响,接着便是孩子“哇哇”的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了藿麻从床上跌落下土地上。在这刹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脉之情狠狠的揪住了他的心。他惊跳起来,飞奔过去,一把抱起了那孩子。藿麻正咧着嘴大哭,他粗手粗脚地抚摸孩子的额头、手腕和腿,还有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要尽快的找出摔伤的地方。
就在他手握住那孩子小手的一刹那,一种温暖柔软的情绪蓦然间攥住了他的心脏,像是有双小小的柔嫩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心脏一般,他整颗心酸痛而悸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