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切肤地感受到一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它以一种铁的执拗和丝的温柔双重挟持着她，好像是一个被绑架而软禁的人质，有着足够的价值却又时时处于危险之中，这是天劫。看不见对手的劫持。太阳用它的金丝，铺天织出一张金光灿烂薄如蝉翼的盖地大网，带着软甸甸的高贵撒着欢儿弹跳着飘展开来，这是人的眼睛所不能直视的。世人们看见的是在六月的灰濛濛的天空中互相冲撞的悲哀的鹅毛大雪，落到地下则是八月的鲜花。武则天命令百花齐放，不管南方还是北方，不管牡丹还是莲花，有水之乡让它开满马兰花，无水的山上种莲花，雪白雪白的象雪一样纯白而易化，水做的心脏。
什么都是可以统一的吗？统一是哪一种学说中的概念？是太一的一还是一人的一？统到哪个一之下呢？是统到一之中还是之下呢？统到一之中还是一，统到一之下就是零，是统到太一之中的一人之下吗？有许多事情是不能统一的，统一了就会失去公平的准则，追求统一就会取消个性，没有了个性哪里还会有民主，没有了个性化的民主许多许多的进入了新世纪的概念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统一方便面，怎么能把人的口味统一起来呢?众口难调是上帝的法则，他是美食家，因此他在造人之初就为他的造物设定了这样的程序，当然也是为了大自然的精彩纷呈。人的口味是根据人的年龄、性格、心情、甚至每一天每一时刻生物钟的变化而变化的，怎么能统一呢？假如都统一到了这份方便面里，那么这个世界还有意思吗？那时全球只剩下一家工场，只加工统一方便面，天哪，原来这就叫世界末日。一个人的世界就是零，就是毁灭，就是灾难，就是漆黑。
望着统一黑下来的天空她的心渐渐融化开了，她把自己融进黑色的天空，摸摸身体四肢已成虚无，空空洞洞的似有似无，到处都是自己，想说话四周都在动，哪里都是嘴，用手摸摸这些蠕动的黑色，始终在表达着无法表达清楚的黑，她从黑暗中转世，带着一身的黑色神秘，是骑着扫帚飞行的黑色女巫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是大爆炸后的黑洞中久久而来的黑色元素？她因统一而乐观，统一所包含的贪婪、愚蠢、空洞永远是对太一的激惹和不自量力的侵犯，太一会纠正统一的变态让它正视自己的空虚渺小，或者稍试一点手段表现一点奇迹让它惊讶一下自取退路。
在统一的天空下她抬头仰望，她望着天空下新安装的灯光效果，象高二林穿着簇新的涤卡衣服去相对象，衣服太新走起路来“噌噌”直响，象安了一个小型发动机，它自己也觉得有些拘谨，为了缓和它的尴尬、紧张，她轮流眨巴两只眼睛，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地逗它取乐，它也左一束右一束右一束左一束地闪烁着，玩得挺开心，竟然忘记了是在法庭上执行公务。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儿子，他还小的时候她也常常这么和他脸贴脸地对眼睛，左一下右一下地眨着逗他开心，当两只眼睛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是不能有笑意的，一种不由自主地搜寻穿过彼此的瞳孔以光的速度奔突，想看清(前)后面的神秘，眼睛看不见的不恰恰是天父的秘密吗？眼睛看见的只是人的愚蠢。
儿童的眼睛不同，老人说12岁以下的儿童能看见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成年人的眼睛发生了什么改变呢？白发如雪的爱因斯坦有着永远长不大的童心和童眼，他就是用童年的好奇心叩开了宇宙的大门，发现了宇宙的隐私。科学家全都是一样，他们不同于常人之处就在于他们的眼睛结构永远停止在12岁以前，不发生成年人的改变，心理发育迟滞也是他们的共同特征，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之间差距太大。她的眼睛中也含有太多的儿童成分，但她今生注定不是科学家，因为她被投放的领域里没有未成年人，尽管她还没有成熟也是被当做成年人处理了。它强迫她接受成年人的观念和习惯，不许再问儿童的十万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被告人是个法官？为什么没有证人席位？为什么天要在这个时候下雨？为什么那些怪里怪气的衣服都是新的？为什么审判长都坐在旁听席上？
她又一次想起了她的儿子，他十岁以前就是个绅士，总是一本正经地使用修辞语法来表达自己的语言，并且几次地表达过要保护好妈妈的骑士风度和勇气。一天晚上他告诉她，第二天上午9点钟他要参加长跑比赛，家长可以去观看。她的天，长跑，这个词就吓坏了她，别说参加了，她是个母亲，她和所有的普通母亲一样，在她的心目中，儿子的身体健康状态永远是第一位的，它远远超过荣誉。让一个绅士般瘦弱娇小的儿子去长跑，她简直不敢进一步想象。但是看看儿子踌躇满志的样子，倒像是满有信心，她便未敢阻止，只是以一贯的口气告诉他，参加就是了，千万不要去争第一，这是她对儿子教育和要求的一贯标准与课堂上对学生的教育和要求的高标准完全不同，对儿子来说，她老实地承认自己永远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亲生母亲，一点出息也没有。
她8点半就到了，空空如也的操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不像开运动会的样子，她耐心等待着，9点，一个班级的学生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集合，原来儿子的班级在上一堂普通的体育课，内容是长跑比赛。她并没有失望，因为里面有她心爱的宝贝，她双臂抱胸，忠实地站立着，兴趣盎然地做着唯一的家长观众。她与他们之间距离正好是400米一圈的操场的两端，只要有儿子的地方就是母亲最幸福快乐的全部世界。
比赛分两组，男生一组女生一组，每组大约20多人，发号令是那种常用的发号枪，并非正规比赛，所以也没什么规则，一群小男孩聚成一堆枪没响就争出了一个斜体的A字型，这个A的左撇沿着跑道内圈长长地斜拉出去，她看见她的儿子站在A字长腿的脚部。一声枪响，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出，她的儿子却跑步着向后退，一直退到这个A字长脚边最后一个才开始大步向前追赶，这个时间最先跑出的学生已经跑了半圈。她的眼泪“唰”的一下涌出，她大睁着泪水奔涌的双眼盯视着她的小绅士，生怕漏掉一步，只见他非常正规地张着小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苍白的脸蛋上凝聚着长跑的全部意义，他跑得非常认真，一边跑一边让着被他赶上和超过的同学，颇有风度有礼貌地绕行着，跑过她身边的时候他没有看她，他完全置身于长跑之中，真的，她要告诉全世界，她的儿子，他跑得美极了！他以中间的名次跑到了终点，没有任何人给予关注，他象第一名获得者一样在终点大口喘息，甩胳膊踢腿转着圈儿，神态自若体态自然，嫣然就是第一名。他当然知道空荡荡的操场上唯一的观众是谁，他也知道他在这个观众心中的重要地位，因此，他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舍她其谁的宁静和自信告诉这个观众，他就是第一名。YES，YOUAREHANDSOME，IAMASTREEM，她的小骑士，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们俩，你在跑她在看，你永远是她心中的第一名，永远永远，第一名的荣誉永远属于你。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他的每一下大口喘息都让她的胸腔着火一样的干渴疼痛，她更加相信她们俩有一根神经是连在一起的，不然她的胸部不能那么疼痛，她的眼泪无法控制，越流越多，她感觉这泪水是从一个大山深处的一眼山泉中流出来的，这泉眼藏在一个山洞的耳部，这是一个千年古洞，里面藏着一千年的故事。儿子，一千年前她们就是母子吗？上帝给她送来了你这个奇妙的小生命，每一天你都向她展露着生命奇迹的诗章，她知道，你不是她生命的延续而是她生命的超越，在你的生命中，她看见了没有经过污染的基因中造物主最初的设计。人与动物亲情相依，人与人缘缘相通，他在长跑中的表现就是他天生定势的行为模式，他天生就是个绅士，他在她的前方视野里，为她表现着上帝的理念，让她不断地惊讶人性的高贵，洞视21世纪人类的文明里程，设计着洁白玫瑰净化塔的人间模型。
她儿子基因中的温良恭俭让难道不是来自她的基因吗？在人生的跑道上，她就是一个在起跑线上后退、在跑道中绕行，在终点泰然自若的君子。她的儿子很像她，他是她的前身，观看儿子长跑时流的眼泪一直流到今天，她被强迫离开儿子，或许今生今世母子情缘到此为止，她被绑到了高加索山上，五脏六腑被秃鹫撕裂，这副惨象她岂能让她的儿子目睹？她被锁定在木笼子里，象一只当众展示的猴子，她会告诉儿子，改变长跑的模式吗？她会告诉他如何抢先起跑、如何抢占跑道、如何目无一切地冲刺吗？她是一个绅士，她儿子亦是，她们只能注定在拥挤中后退。
她用足球打赌，中国队能出线她就能赢，她用奥运会打赌，中国能申办成功她就能赢，她用加入世贸打赌，她用“大风车”的胜家打赌……她用抽签预测、用纸牌计算、用易经、佛经、紫薇、诸葛亮等等各种各样的方法手段去打赌，每一次的赌她都赢，而且她知道自己一定能赢，可是最终足球赢了、奥运赢了、世贸赢了、“大风车”赢了……一切的一切都赢了，可是她赢了吗？
她所属的所真心爱着的那个团体默默地冷漠地将她扔出，象老太太扔出大米中的一粒沙子，毫不怜惜，立即就忘，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她这么一个人。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太阳光穿过铁丝网将荆棘的阴影照在她破旧的衣衫上，她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她曾经活过吗？没有，她只是作为一只蜜蜂活过，酿了一些蜜，是优质花蜜，之后她就变成了大一点猴子，被关在木笼子里，猴子不会流泪，皱巴巴的脸饱经苦难，需要什么赞美的语言吗？即使用尽最优美的语言词汇，也不过是聪明、机灵、长得象人而已而已，谁能解除魔咒救出她的原形呢？
她知道旁听席上的人都是谁，她知道她在那些人心中的位置，她知道只要起跑她就是他们心中的第一名，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偶像、英雄，这是任何法律都改变不了的。她将自己融入过程，成为过程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她在灯光下泰然自若的宣称：她是无罪的。她象灰姑娘一样展示自己的水晶鞋，象白雪公主一样展示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她依照天意完成着自己的使命，看见了吗？雅典娜与她是一体，前一天晚上零点10分，她从希腊赶到她的身边，与她形影重叠。
雅典娜会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