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她从灰烬中醒来,在烧蓝的骨殖中睁开眼睛,静极了,只有波涛有节奏的律动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她又一次漂流在太空中,寻找着自己分解的肢体,亲人的呼唤在广袤的漆黑中发出极强的电磁波,她不得不凝聚成形再次回归。
每一次的复活,都让她重新进入一个妙不可言的生命空间,人体真是一个谜,它以不变的形式完成了千万次的转变,虽然她还是她,但她的确已经不是她了。这个过程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程序就是倒空自己,身体随着体重的减轻而上浮,每上浮一个空间,体内的杂质就沉落地下,上浮越高净化越纯,当你感到呼吸清爽四肢羽化的时候,你依然行走在大地上,但体内充满了蓝色的精灵,嫣然就是一个小宇宙大苍穹中的那只变化的猴子。
观音菩萨最终得道成仙时,达到五蕴皆空,穿云破雾,这个穿云破雾的概念不是以她的躯体去勇往直前,而是她自岿然不动,云雾自她体内穿过,浩浩荡荡,如空谷泄洪,水天连一,晓霞带着云团在江水中聊天。
狮犬之争虎鼠之论皆为空幻,天地一马毛,万物一纤维,茫茫宇宙淼淼苍穹太一以太水火金木土尽收一颗心,一个宝葫芦的故事。如来藏性。海水藏心。大气里藏着一只硕大的恐龙,牠成了人类对自身恐惧的根源,因为恐龙的肚子里有人的胚胎,所有的生物都是魔法幻影,一个基因,一个灵魂,一个子宫,一场宿醉。
庭审之后,弟弟又一次陪她在无人的海滩散步,他与她有一段对话:
你相信什么?
——她相信,一切事物的价值必将重新得到评估。
你的良心在说什么?
——“你要成为你自己”。
你的最大危险何在?
——在于同情。
你喜欢别人什么?
——别人怀有她的希望。
什么是获得自由的标志?
——不再自她羞愧。
象大海深处的静默,它以内在的生命力坚挺地显示着不可战胜的平衡,她就是以这样的信念作为生命的赌注,在静静地等待着,或许某一局上她会输,但是她知道,是天父在掷骰子,她的赢是最终的,必然的,因为她在与天父的交谈中已经得知了结局,这是纯粹个人之间的关系,是不须要任何间接的解释,也是绝对的超验。
她的身体在静默的等待中开始出现特异反应,作为肉体凡胎,它失去了任何现世的感觉,不痛不痒不酸不麻,她吃得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精神状态却越来越美妙,每日里红光满面,象一轮太阳似的毫无疲倦感,照耀得垃圾场里充满了欢乐和吉祥。她睡得很少却从不困倦,需要睡觉时只要躺下,闭上眼睛,一二分钟后眼前就会出现幻相,五彩缤纷,生动活泼,有山水美景,从炎热的海滨游泳场转瞬又切换到冰寒的白雪皑皑的高山松林深处,一会儿又转到宁静的盈蓝色湖水中,一只黑天鹅含着哀怨迎面而来……她的身体随着幻象的季节而或冷或热,幻象中的动物栩栩如生,她最喜欢其中的狮子、老虎、蟒蛇和憨态可拘的黑熊,每次黑熊出现的时候旁边都有一个背着猎枪的穿着黑色毛皮大衣戴一顶黑色毛皮帽子的老大爷,他与黑熊并肩而行,犹如两个要好的朋友。幻象中的人物最多,以各种各样的陌生面孔与她对视,或头像、或带有完整场景的人物活动舞台,人物的服饰多以欧洲古典裙装帽饰出现,背景也常常出现希腊罗马的庙宇殿堂,华丽的洛可可建筑浮雕和哥特式尖顶或拜占庭式教堂的大圆顶。每一天的中午、晚上,她都怀着奇妙的喜悦,绕有兴致地在这些幻象中谈论着高雅深奥的哲学论题,独享着浩荡的天恩赏赐,过着极端的双重的日子。
每一次,当她闭上眼睛后,脸上立即浮现微笑,于是,就在她微笑着的脸上开始出现幻象,浅浅地挂在眼前,好像由微笑打开了天堂的一个开关,祥光笼罩。夜里,“叭嗒”们轮流值班“夹控”她,她们长久地凝视着她的睡相,惊异地对她描述着她睡后的面容及神态,她的感觉比她们更是惊异,但是她从不表述,因为不会有人相信。
一张张幻象在眼前缓缓地置换,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了,它不同于电视屏幕,因为这幻象带着完全真实的感情动作与你耳鬓厮磨,呼吸相通,无论动物、人物、山水、建筑、它们慢慢来缓缓去,从从容容,视身体状况,有时五、六个,有时一、二个,有一次她因腹痛躺了大半天,竟然周游了整个环球。
随着幻象的消失,她的身体便立即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由双肩开始,象被两只铁手紧紧挤压住,这种被嵌紧的痛感迅速溢满整个胸腔,使她全身抽紧,如同两条被打痛了的蛇在胸腔内乱窜,一条从心脏部位穿出,另一条从后脊椎向上,由后脑部位“唰”的一下跳出,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一、二分钟,之后她便立即睡去,确切地说,她便失去了知觉,“人走了”。她睡着了的躯体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右侧姿势,任凭雷鸣电闪雨暴风狂,任凭电视歌唱人声鼎沸,她一概没有任何反应,一直到将醒前一二分钟,那种强烈的生理反应又突然而来,好像所有的脏器从外部世界被一下子抛进她空空的体内,由它们自己在一分钟内自动归位,因此它们互相碰撞、挤压、推搡、你踩着了她,她撞翻了你,纷纷乱乱急煌煌的破碎修复感,如同被战火摧毁的卡桑德拉大桥坍塌的倒镜头,这一阵子归位的难受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呻吟着、翻滚着,辗转二分钟后一切复原,她翻身坐起,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象刚从太阳里走出来的女孩儿,人们都在不解地看着她,赞叹着她的气色,连她自己也在为自己在极具折磨的情况下依然能有这样鲜艳的肤色而感到不解,因为她已经被剥夺了使用任何护肤品的权力。
她如实地记录下这些身体的特异反应,因为她得不到合理的解释,理论告诉她,存在即合理,弟弟补充说,“一切存在既公正又不公正,在两种情况下都同样合理,这就是你的世界,这就叫世界。”又有理论说,有的存在是荒谬的迷信的,然而结论并未否定前提,还是存在,还是具有着存在的合理性,做出不合理的解释也没有否定它存在的权力和必要,否则就是害怕它的存在而企图以粗暴的干涉掩耳盗铃,她只是如实记录,记录下她眼见的一切,记录她眼中的存在,至于如何解释,留给有着同样经历的后人或聪明人,她相信一定会有而且不会少有,现在她就看见了一个微笑着的面孔在向她点头,是一百年前的还是一百年后的?都是,只是向前还是向后运动而已。
她的亲人朋友们被法庭上苏格拉底式的申辩所激动,在一种柏拉图式的预感中祈祷着上天的保佑,乞求着公正的降临象夏天的雨水,慷慨地大量地沐恩于世人中的她,真的相信着,“一切事物的价值必将重新得到评估。”但是她的良心在胸口重重地敲击着她,警告她;“你要成为你自己。”成为自己,必须排除你对于同情的乞求,不许乞怜!
记住最后一句话:不再自她羞愧。这是获得自由的标志,最起码,她不再惧怕那条栓狗的链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