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在一百次地想象与构思自己作为被告人的法庭是一个什么情景,她脑中出现了一百幅庭审图像,她在搜索出一幅可以给自己定位的成像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格拉底会成为她痛苦的不舍与纠缠。
她喜欢在子夜时长久地凝视着自己,通过自己的鼻尖。阴间没有镜子,因为鬼魂没有实体,通过自己的鼻尖看自己比照镜子要清晰多了,不仅如此,还可以随意调动自己的姿势,或大或小或内或外或正面或侧面甚至可以后面,她在内视自己的时候,总是和一个影子重叠,不是重叠,而是走不出这个影子,这个影子很像如来佛的手掌,如梦如幻地消长,或大的无边无际或小的如豆如粟,但无论怎样她都像贴上去的一片皮影,不由自主地随着摆动,她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这个皮影的一举一动,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却始终搞不懂。
她就是一个生来就被绑缚在洞穴里看世界的可怜的囚徒,但是更不幸的是,她的后脑勺长了一只眼睛,它一直被头发遮盖着连父母都不曾发现,这只眼睛很贪睡,一睡就是一千年。那天早上它突然睁开,看见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阳光下的世界万物和谐,生动活泼,它高兴地欢呼起来,欢叫着要跑出洞外投入阳光的怀抱。可是它发现自己动不了,它的身体被紧紧地绑缚在洞穴之中,它的欢叫引来了洞内的一片嘘声,接着就是宁静被打破的不满、叱责、甚至埋怨、叫骂,总之一片愈加增加的骚动。
后视眼在骚乱中让自己安静下来,它看了看四周,尽量快地让自己习惯了洞中的黑暗,它看清了洞**全都是被绑缚着的不能转头的人们,看见了洞口火光在对面洞壁上的投影,因为这只后视眼有可以向前透视的功能。它觉得洞中的人们以影为真,以虚为实来确定人生的观念、理想、主义真是太可笑了。它看见的是阳光下真实的世界,于是它开始大声争辩,将自己看见的真实说出来,鼓励大家挣脱缰绳,转过身子看洞外世界。
是的,它被一致认定为精神病患者,或者叫做叛乱者或其他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被叫喊着逮住杀掉或打入地牢。
后视眼毫无惧色,因为真理在它这一边,它看见了!它坚信着!如果可怜的囚徒们能够挣脱绳索转过身来抓住它或者杀掉它,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转过身来就能看见阳光,看见阳光下的真实世界,就能够狂欢着奔向光明,哪怕踩着它的身体都不会在意,于是它便更加大声地争辩、呼号、去激惹囚徒们。
可悲的是,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两个世界的陌生产生的隔阂,甚至仇恨,初如泾渭两水,南北两极,后则必如雌雄两水,阴阳两极。人的眼睛具有两种迷盲,是由两种相应的原因引起的:一种是由亮处到暗处;一种是由暗处到亮处。两种迷盲所见不同,彼此都会为自己的所见固执、争执甚至相互嘲笑、仇视。如果不迫使暗处的眼睛转向亮处、习惯亮处而与之争论,是绝不会产生后果的。他们会使用彼此陌生的语言、词句、黑暗中的前视眼会倚仗自己人多势众的主宰地位压制后视眼,迫使它承认自己有罪,承认所见是虚,是错,是不黯世事,是书呆子傻瓜是病入膏肓者。
是的,让后视眼被迫在囚室中与前视眼争讼关于正义的影子或产生影子的偶像,辩论从未见过正义本身的前视眼头脑中关于正义的观念,是很儍很可笑很书呆子。
人有两只眼,眼睛的视力限定在1。5度,其功能规定为眼见为实,这是上天造人之初所设定的,由此而将人的能力限制在八别塔内,用鼠目寸光将人变成动物的一种,至于人利用望远镜、显微镜及后视眼对自身的超越那是另话。
人的视力所及的这个有形世界就是洞穴世界,上天用有限的视力将人牢牢地绑缚住,你看不见视力之外的东西,于是你就坚信你的视力所见为实,未见为虚。你不相信你的灵魂也有眼睛,你灵魂的眼睛正在哭泣,因为它所看见的知性世界被眼睛看见的感性世界所否定,所固执和霸道的排斥,无法说服,他们把它关进囚室,强迫它回到暗处,去承认阴影中的世界。
哭泣中它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用理论争诉囚徒们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是徒劳,只有迫使囚徒们转身,而这样做的唯一途径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做牺牲。有点残酷。这就是天父的指令——天赋使命;这就是后视眼命定的使命。因为它看见了善的理念,它也相信“眼见为实”,而且它所见的美让它不敢自己保留,它想不顾一切地奔向这善与美的光明,但是它舍不下洞中的囚徒们就像舍不下自己的躯体。
它看着洁白玫瑰的队伍在湛蓝的天空中旋转歌唱,他们不愿意再回到洞穴的黑暗之中,他们被准许了,在高空中将天国玫瑰装扮得更加壮丽,他们是被天父“允许终身完全从事知识研究的人”,而另一些人具有最好的灵魂,他们被提升到最高度时,即到达了善与美的最高境界后让他们在那个高度漫游,之后再迫使他们下到洞穴中,与囚徒们同住,去习惯于观看模糊影像。
“一经习惯,你就会比他们看得清楚不知多少倍的,就能辨别各种不同的影子,并且知道影子所反应的东西的,因为你已经看见过美者、正义者和善者的真实。再也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为影子而互相殴斗、为权力而相互争吵。”
当她身上被绑缚的绳索解开时,与她重叠的影子便分开了。她面对着他,她知道她就是他,苏格拉底,她们都是天的使者,她们都服从天的意志而重回洞穴。为什么是她们而不是他们?或许她们都是太在乎灵魂与躯体同时圆满的人,太在乎亲情而舍不下躯体对尘世的责任,她们的逻辑思维太严密,她们背负的情感太多,因此她们由彩云之巅跌落山谷,的确,她们的躯体太沉重,它被绑缚的太紧太牢而不能随灵魂飞升,不得不把灵魂再拖回洞中。
当然不是,灵魂说话了,是善的理念让灵魂回归洞穴,是天使的责任。善的理念就是世界的光源。“财富不能带来善,但是善能带来财富和一切幸福,无论对个人和对国家都是如此。”是善让人不再是自己而成为宇宙的一部分,像整体电路中的一个元件,发出和宇宙一样的谐和音。不知是他对她还是她对他说的。
洞穴中,面对苏格拉底的巨大身影,她的心中涌动着悲哀,因为这里没有光源,她见不到他的面容,即使有光见到的也是丑陋。然而在光的世界里他是最美的。可是她们却必须回到黑暗之中,她明白,充当她们这种角色的人在洞穴中最终都难逃一死,“富有正义感人如果打算生存下去,哪怕让生命延续很短的时间,都必须过一种平民的生活而不要从政。”这是五千年前的先哲教诲,绝不是今天说的。由此足以证明,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适用于人类社会的真理,与哪一种社会无关。
她为自己找到定位了吗?雨一直下个不停,她的影子都潮湿了,洞穴会不会坍塌?为什么不再造一个诺亚方舟?她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现实是个幻像,那么人是真实的吗?雨是真实的人就是真实的,雨水将善的理念写在大地上,天不下雨地就不长粮食,人不善良天就不下雨,天总是在为善良人落泪。
苏格拉底是神的儿子和使者,他时刻受到神的庇护和启示。可是那天早上,当他离开家时,当他来到法庭时,当他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时,神都没有降一点征兆阻止他。“在以前进行讨论时,神的声音经常在她说了半句话时突然打断她。但在这件公案上,她所说的和所做的任何事情神都从来没有阻止过她。这怎么解释呢?”亲爱的苏格拉底先生,还是她来说吧,这就是牺牲的使命的完成,是圆满的回归。您的解释让自己在死神面前不再痛苦,可是您的这种幸福至今也没有被活着感到幸福的人视为幸福。雨再大洞穴也不会坍塌的,她们的死是值得的吗?
雨是天父的泪,她在询问落泪的原因,她的泪比雨多,她也找不出落泪的理由,她并不惧怕法庭,犹如天父绝不会惧怕传说。雨和泪都建立在这样一个信念上: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够伤害一个善良的人,不论在他生前还是死后,众神都会关照他的。这就是神不加阻止只能流泪的原因和理由。
她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寻找欺骗自己的借口和理论根据,这样她可以活的轻松一些,洒脱一些,不是吗?她对着自己的影子摆了摆头,做了个鬼脸,负负得正,在鬼脸上做鬼脸反而让这张圆脸显得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