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她又一次在自己的灵柩前体会被绝望鞭打的滋味。一条毒蛇用它尖利的牙齿在她的胸口打凿了一个洞,洞口太小,它硬把自己挤进去,蛇皮被血淋淋的蜕下,这条没了皮的蛇带着燃烧的神经痛得乱钻,在她的胸膛里窜来窜去,一种被烧干灼露了的感觉从那时起便贴在了她的胸前。巨人安泰脚一离开大地便失去了自己,而她则脚一沾到大地便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去应付自己面前的现实。
律师走了,这是一个世界上最粗心大意的律师,总是丢三拉四,这也是她作为女强人的特征之一。这一次她走的时候,忘记了把装雨的篮子带走,结果被她带来的大雨便没完没了、日日夜夜、如诉如泣地下着,据报道被大雨冲走了60个人,报道失误第二天又纠正过来是冲走了6人,报纸就是这样,它们如果报道真实的话,那生活就没意思了。
她胸口的痛随着大雨暴涨,闷极了,天好像变成了胶状体,紧紧地挤压着她。律师告诉她,她被起诉有罪,她必须出庭接受审判。这几个字很简单,她却怎么也听不懂,既非猫科也非犬科,既非“喵”也非“汪”,她只好开始数字,12345,15还是16,再数一遍,确定为15个字,就像在烧红的铁砧上煅打的一块铁饼,一锤一锤,15锤,火星四溅,落到地上全都是钉。案由是:本应属于犬科,却硬要冒充狮子,狂傲。罪名是:不伦不类。
她的懵懵懂懂的现实感又一次拯救了她,因为悬浮于天地之间,所以既使现实再泥泞、再险恶她也总是能够逃脱,这或许就是她一次次死里逃生的原因。
她静静地等待审判,就像等待手术一样。她了解自己的机体状况,因此丝毫没有恐惧与担心,尽管她没有能力去制止这次不该做的手术。她被强迫手术,是因为医生诊断说她有病,她的辩解无用,就像精神病院,你越辩解医生就越认为你病情严重,闹到最后便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穿着白衣的“天使”,将你五花大绑用暴力迫使你就范,绑到病床上之后不管什么病情,先使用大剂量镇静剂将你变成傻子,再慢慢地改变你的思路,让你满脸忠厚地承认自己有病,这种由“疯子”变成“傻子”的过程,不知道为什么要受到合法的保护,是医疗水平高超的前辈医学专家遗传下来的必经治疗程序吗?在这种错误的合法程序中个体的力量很难得救,类似那种“五花大绑”,“大剂量镇静”都被视为医道中的“人性”与“合法化”,你的任何抗争、乞求全都无用,都被视为临床症状反应。只有象杜秋那样将计就计,可是有几个杜秋,就这么一个还是虚构的,受着导演、编剧、制片等多少人的保护。
窒息之后的又一次自她拯救,让她变得格外冷静,她端坐于天地之间,任由风吹雨打,山呼海啸,她自聆听天外玄音,妙不可言。“奥狄帕斯王子由于过分聪慧,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注定陷入罪恶的深渊——这就是德尔菲神对希腊历史的诠释。”不知道是谁说的,或许还是她那个太聪明的弟弟在天父膝下玩腻了,随便拨弄奇特拉琴而发出的音符。她因位居天地中央,上下四方受力均匀,已经没有了要去突破的极限,超越了肉体的所有感觉,只剩下思维展开巨大的翅膀随天籁之音舞之蹈之。
对现实世界的朦胧感是与生俱来的。想想定的这个罪名也怪有意思的,不伦不类,松狮犬,从逻辑推理上说,的确可以辩解,或狮或犬各占三分之一,怎么就非说是哪一种不可呢,其目的为何呢?问问苹果吧,苹果是启动人类智慧的果实,它是带有魔法的。
想想这一生中有过几次和苹果打交道的经历,都带有一定的传奇色彩。苹果与犯罪似乎有着天然的关系,因为偷吃苹果人类才出现了第一次犯罪,智慧是对自然的犯罪,那破解自然之谜——斯芬克斯之谜的人命中注定要破坏神圣的自然秩序——弑父娶母,那个偷吃苹果的人注定要破坏大自然的宁静。记得她独立自主处理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就与苹果有关。报考研究生那年,考期日渐临近,成功值亦愈显明确,周围的好心朋友为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找了一位可能会参与出题的高师指点迷津,缩小一下考题范围。她不敢去,她害怕是因为到那时为止她还没有单独一个人就人生大事与成年人打交道的经历与经验,她害怕谈论任何带功力色彩的问题,害怕俗气,害怕伤害自尊,害怕委屈自己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后那种脸红心跳泪如雨下甚至不想活了的反应过激让别人不能理解的感觉,因为她还是一名没有毕业的大学生。那时对人生的追求非常简单,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实现自身价值。她整日沉溺在书本之中,诚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只读书,飘飘忽忽地行于五里雾中,立于万米云里,总是隔着一层书皮看世界,没有达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之无甘味的人生境界也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她几乎总是身无分文,因为她喜欢这种两袖清风的自在感觉。有一天她被告知,已经择好良辰吉日,准备好礼品就可以出发。天哪,她真不愿意可是盛情难却,带着礼品去和一位重要人物谈人生的重要事情对她来说的的确确是吉尼斯记录,人生第一次。其意义大可与吉尼斯记录中的任何一项相提并论。
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拿来做礼品这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礼仪,她不用费心思便找出了她当时最好的珍藏着的也是珍惜着一旦有朋友来访或需要时预备着的唯一的可做礼品用的东西——苹果。这是假期从家中带回的苹果,她认真地数了数,九个,于是便极其慷慨大方地把它们全都放进了书包里,虽然还有些恋恋不舍,为了让书包不完全改变性质,除了苹果之外还有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基督山伯爵》,这么多年了,她却是想忘也忘不掉。
她背着书包来到了老师家,这也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感觉:一个普通的住家竟然如此神圣而又神秘,象候诊室?咨询处?律师事务所?先来的人们都恭恭敬敬却又故作视而不见地等候着,好像内室里睡着孔明先生或是一个非法行医的高人。她没有等候就被引进了内厅,她真的记不起来当时是谁为她联系的这次会见,好像她当时就不太清楚,但是从她当时受到的待遇来看似乎非同一般。她懵懵懂懂地听着那段开场白,好像和考试有关与考题无关,她又懵懵懂懂地随着一种感觉把礼品如数倾出,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九只苹果。这九只苹果好像中了魔法似的,她那么珍爱的大苹果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小了呢?而且都和她一样地皱着眉,苦着脸,更不应该的是,它们竟然变了颜色,有的红,有的绿,有的黄,完全不是一个品种。还有那个9字,本来是个多数,甚至是最多,可这会儿却少了个尾巴或“夹着尾巴做人”,明明是9却偏偏做0,而且象真正的0那样孤孤单单,可怜兮兮。她咬着嘴唇低眉顺眼地斜睨着这9只不怀好意的苹果,它们淘气地伴着鬼脸,一副恶作剧的样子,在宽大的写字台桌面上摇来滚去,在她不解的注视下它们终于安定下来,怀着巨大的同情与她面面相觑,尤其那只最大的黄色的“元帅”以全身皮肤皱起的方式与她同舟共济,同忧同苦。她迷迷糊糊地走出了那间神圣的屋子,9只苹果怀着对她的忠诚与怜悯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在她的书包里躁动着,幸灾乐祸地庆祝回归原主的胜利。都过了很长时间她一直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吃苹果”呢?是他亲口说的,而且他的漂亮夫人也一脸严肃甚至有些激动地强调说,他们“从不吃这种苹果”,让她“赶快拿走”,好像迟了会惹得她产生过敏或中毒反应,或者会有更严重的后果发生。她吓的赶紧装起来跑出屋子,忘记了去那里的目的是做什么,好像就是为了获取这些第一次的经历、感觉、经验、体会什么的人生课程,再或者就是为了让自己得一些羞辱强迫自己从书本回到现实,以品尝一点人间的烟火。她顺着一条护城河快步走着,这是一个人都没有的下午,这个城市的人为了怕她太难堪都通情达理地躲了十分钟,象躲雨一样,为了表示她真诚的谢意,她将9只苹果献祭给了河神。它们并不悲伤,高高兴兴地跳进河里,红红緑绿地闪耀着、旋转着,没几下便向她摆摆手再见,不见了踪影。她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不见太阳只见金光,她猜那圆圆的苹果似的太阳一定是去园子里听苹果们讲有趣的故事去了,而且笑得十分开心,不然天气不会那么燥热。
这件事成了她一个人葬在心底的很深的秘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渐渐的明白了,苹果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它会让一些见仁的智者不由自主地和人类的一些遭遇联系起来,让人产生莫名的恐惧和冲动,于是,她也就原谅了他们。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她饿极了,可是她没有任何可吃的食品储备,她想用睡觉来忘却饥锇与烦恼,然而经过努力没有成功。最后,她找到半只遗忘了很久很久、大概足有一百年的窝头,吃了中心的一口又看书去了。她以为这一页随着天黑就翻过去了,没想到在她即将被当作罪人推上法庭的等待的日子里,这9只苹果又随着连续不断的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回到了她的身边,它们跳进她的梦里,说好陪伴她上法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都和她永不分离。
为了勇敢而自尊的生存,需要美妙的梦与幻觉,正是这些美丽的虚幻给了她足够的勇气,激动着她去体验下一个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