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城是一座小城,极北,极冷,全城不过几十户人家。耶律贤换上汉服,马不停蹄地疾驰了半日,赶在天黑之前在城里唯一一家旅店落脚。
第二日天不亮他便出了城,赶往云山方向探路。约莫侦查了大半日,他回到城里打算置备些东西,再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出发。谁知人刚进城就看见官兵正挨家挨户搜查。皇上派的人一定是发现了他不在朔州,而北路是唯一的缺口,便一路追到燕子城。
耶律贤打算潜回旅店收拾行囊。刚走到旅店隔壁的成衣铺便看见官兵正在盘问旅店店主。官兵出示了耶律贤的画像,可是他换了汉服又梳了汉人的发式,店主一时也不能肯定。领头之人只能派人进屋逐间搜查。耶律贤不在店中,单凭行囊搜查兵不能断定他是否在此间旅店投宿。
领头那人思忖了片刻。他们一路马不停蹄向北,半途中并未见到耶律贤的踪迹。燕子城是北郭唯一的城池,耶律贤若真是向北逃,此时人必定藏匿在燕子城内。从朔州到燕子城,二百里地,耶律贤必是驰马而来。是了,马!想到这里,他叫来店主。“客人的车马都停放在何处?”
店主不敢怠慢,即刻领着官兵到了店后的马厩。领头那人仔细查验了每一匹马的马掌,确认了其中一匹的足印与他们从朔州一路追踪而来的相符。此马必然是耶律贤的坐骑。人不在,马却在,主人定然未曾远行。一行人布置得当,在旅店守株待兔。
耶律贤惊险逃过一劫,心下大骇。旅店是回不去了,行囊和马匹也不能再要。只可惜眼下全城都被官兵封锁,就算他身上有银两也无法置备食物、水和衣物。趁着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必须及早赶到云山下,找个落脚处休息一晚,再做打算。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五月本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可是云山处于极北苦寒之地,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风和日丽,夜间却寒气逼人。若是不能添置足够的衣物,露宿荒郊,即便是壮汉也难以经受。
云山是一座雪山,山脚下一片密林将它与世隔绝,也是云山的入口。天色渐暗,耶律贤不敢贸然闯入密林。山洞不能住,因为担心是野兽的巢穴。他只能藏身在早先探查好的两处极大岩石的岩缝中过夜。捡了一些枯枝,升起火堆。一可保暖,二可抵御野兽。
不知睡了多久,耶律贤在一阵虫鸣鸟叫中醒来。一睁眼发现天色已经透亮,他心下大骇。他身为武将,常年在外征战杀伐,警惕性本就高于常人。十六年来在杀父仇人膝下长大,时时提防皇上对他暗下杀手。所以平时入睡他始终保持三分清醒,并且不到五更天一定会醒来。从不曾像今日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是在如此危险陌生的荒郊野外。这一切太不正常了。
他下意识翻身坐起,只觉得四肢乏力,视觉涣散,听觉也不灵敏。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却发现空空如也。他努力集中涣散的意识,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昨日歇脚时的岩缝之中,而是在一处颇为宽敞的洞穴里。目测洞穴的大小,应该是群居野兽的巢穴。可是洞穴里很干净,甚至有人生活的痕迹。
隐约听见洞口有人说话的声音,耶律贤循声出洞。洞口被树枝遮掩着,树枝上缠着密密的藤蔓,散发淡淡的清香。洞口外不远处有一个火堆。火堆旁坐着一对穿着胡服的男女。男子蹲在地上,以石头为案板,手里正拿着他不见的匕首分割一只獐子。女子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一手托腮,一手抓着半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男子见耶律贤出来,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眯眯地道:“你醒啦?”
女子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似乎完全不感兴趣,又低头继续写写画画。
这二人面容清秀。即便穿着胡服,却一眼就能看出是汉人。一如他虽然穿着汉服、梳着汉人的发式,可是浓眉大眼的长相一看便知道是胡人。以为换了服饰就可以掩盖自己的身份,其实他们都在自欺欺人。
荒山野岭,这两人的身份实在蹊跷。耶律贤暗自思量,以自己目前的状态想要先发制人,从男子手中抢回匕首再制服两人不知有几分胜算。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动声色打量四周。眼下虽仍在云山脚下的密林外,可是与昨夜休憩的地方完全不是一处。他怎么会毫无察觉得被人带到这个地方,而且全身乏力好像中了迷药一般。
“你昨天在林子外面的岩缝里晕倒了,若不是我们及时路过发现了你,你早被野兽啃食得渣都不剩了。”男子答道,手里的动作并未停下。
耶律贤疑惑更甚。昨夜藏身的岩缝虽不尽如人意,却也是他查探了大半日才选定的。唯一的出口生了火堆,加上他素来警觉,怎会无端端晕倒?又怎会有野兽敢随便靠近他呢?
男子看出了他的疑虑,解释道:“你以为藏在岩缝中,生了火,野兽不能靠近,便安全无虞了吗?其实山林之中最毒的不是野兽,而是瘴气。这山间到晚上便会有瘴气。昨晚你睡着时不小心吸入了瘴气,中毒晕倒。晚上更深露重,火堆灭了也不知道。我们路过时候已经有好几只野狼围着你打转了,再迟一步你必定尸骨无存。”
“你们是什么人?”耶律贤警觉地问。大晚上跑来这处有剧毒瘴气的林子里晃荡,绝不会是普通人。
男子熟练地将切割好的獐子肉抹上盐巴穿在树枝上烤,不大正经地道:“这还用说,当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耶律贤的匕首在他手指间灵活地转着圈。“我要是想害你,这把刀早就割的不是獐子肉了。”
耶律贤见他不知不愿直说,于是绕着弯子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男子似乎并不排斥这个话题,爽朗地解释道:“这个洞原来是狼窝,里面的狼崽子狼爹妈都被我们撵走了,算是临时征用。”
“你们征用这荒山里的狼洞做什么?”
“研究地形制定计划准备翻山。”男子看着耶律贤挑眉一笑。“和你一样。”
耶律贤被人看穿意图却没有半分想解释的意思。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若不是为了冒险翻山,哪有人会来这么偏远又危机四伏的云山脚下。他知道这二人身上疑点重重,可是他必须翻过云山,而且必须活着。这两人显然有些能耐。
“你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日?”他继续问。
男子点头。
耶律贤心想,通向云山只有燕子城一条路。这二人既然已在山中住了几日,断然不会知道燕子城内官兵正四处搜捕他。“你们不怕这山中的瘴气?”
“万物相生相克。能生长在这剧毒之地的植物动物也必然有着抗毒的能力。”男子伸手遥遥指了指缠在洞口树枝上的藤蔓。“那叫硫磺草,可以吸收这山中的瘴气。”他又指了指已经在火上烤出几分香味的獐子肉。“山里的野獐子皮毛骨血也都是带毒的。你昨夜中了瘴毒,待会儿多吃几块獐子肉,正好以毒攻毒。”
耶律贤常年在外征战,战事吃紧的时候,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也过过。男子的话不无道理。
男子指了指自己堆在洞口的水壶、食物以及其它用具,又掂了掂耶律贤的匕首。“你也真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云山这般诡秘的地方,密林和瘴气还只是个开始,进山之后的危险不计其数,很多是你难以想象的。你竟然毫无准备就敢只身前来。”
“听起来你们对于如何翻越云山已经胸有成竹。”
“十分把握不敢说,至少我们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当儿戏。”男子一拍大腿道:“这样吧。我们帮人帮到底。我看你这身板也是有几分功夫底子的,不如你就同我们一道结伴翻越云山罢。”
耶律贤思忖了片刻。他准备仓促,如今尚未进山就差点丢了小命,与这二人结伴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男子切了一块烤好的獐子肉递给耶律贤。“等你吃完了这獐子肉解了毒,也等她算好了进山的路线和时机,我们就动身。”
耶律贤对这二人并未全信,只将獐子肉捏在手里。直到男子也割了一块送进嘴里,并递了一块给正在忙于演算的女子,他才放心。
吃好獐子肉未及多久,耶律贤觉得意识确实较之前清晰许多。目力与听力也敏锐起来。看来这獐子肉确实可以解山中瘴气。
耶律贤将剩下的肉打包收好以备万一。这时一直不曾出声的女子终于有了动静。她站起身,用脚将沙土地上的图形一一抹去,对男子道:“准备走了。”
“物归原主。”男子将擦拭干净的匕首还给耶律贤,利落地跑去洞口收拾行李。耶律贤走过去帮他。不大自然地说了句“谢谢。”
男子莞尔一笑。三下五除二将行李捆成了一个巨型包裹,不客气地甩给耶律贤。“我这个人啊,讲求实际。光是嘴上谢谢有什么用?你现在就报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