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方歇。甫一回到涿州,耶律斜轸就迫不及待直冲大将军府。他心中有太多话不吐不快。进了府才得知耶律贤在战中身受重伤。见耶律贤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耶律斜轸心痛至极。他从未想过骁勇善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三哥有一天也会性命垂危被人抬下战场。他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不过咫尺。即便是率领应州精兵血战汉军之时,他也不曾有半点惧怕。可是此刻他竟怕了。怕那个授他骑射、教他识字、对他关爱非常的三哥再也醒不过来。从应州一路积攒的满腹牢骚早已抛诸脑后,此刻他只希望三哥福大命大,能渡过这一劫。
耶律贤受伤未醒,有些话自然先传到了耶律适耳中。
耶律斜轸将应州发生之事绘声绘色、巨细靡遗地告诉耶律适。顾井匀如何以美色魅惑耶律喜隐,又怎样施计用毒逼迫喜隐借兵。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和当年乱国云姬生得一模一样。
耶律适一直怀疑顾井匀身份不简单,却始终探不出头绪。直到此时他心中才觉得安心一些。只要有线索就可以顺藤摸瓜,慢慢筹谋。为免横生枝节,他再三叮嘱耶律斜轸:“兹事体大。如今殿下受了伤,你莫要去惊扰他。这件事我自有办法。”
耶律适的智慧斜轸一向信得过。更何况眼下他并没有别的办法。
耶律贤足足昏睡了三日才醒。又过了两日,顾井匀去探望时他已经能靠坐在床上。满屋子的人七嘴八舌地关心着耶律贤的伤势。尤其是耶律斜轸,从进门起就一直叽叽呱呱不停。“三哥,我听说是城楼上一个少年宋兵一箭射中了你,日后我有机会定要会一会他,替你报仇。”
这番雄心壮志听的耶律贤哭笑不得。“两军交战,又不是个人仇怨,生死无怨。倒是我听说你这次有勇有谋。不仅借到了兵,仗打得也出色。确实是长进了。大于越在天有灵也会为你骄傲。”
得到如此夸赞,耶律斜轸却不如以往神采飞扬。“歼灭汉军我确实打得酣畅,可是三哥说我有勇有谋,我担不起。借兵之事也不是我的功劳。”他瞥了一眼顾井匀,嘟囔着实话实说。
顾井匀静静地站在离耶律贤最远的角落。可耶律贤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明明是一张让他憎恶至极、怨恨至极的脸,自相识以来,每每见到都让他如芒在背,可如今数日不见,本以为云过天青,心中却仍是不舒服。隐隐的,刺刺的,说不清,道不明。
及至所有人散去,耶律贤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知道顾井匀没走。“你终于来了。”
顾井匀缓缓踱至床边。“殿下在等我?”
耶律贤睁开眼,清亮的眼眸锁住她。“你不该来见见我吗?”他虽无性命之忧,但说话仍然费力。
“我在应州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殿下应该尽数知道了,怕是听了不止一次吧。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顾井匀坦然回望他。仿佛并不在意他从别处听到些什么。
昨日兀术的话仍在耶律贤脑中萦绕。用毒胁迫耶律喜隐就范,凡事留有后招,这很像顾井匀的行事风格。可若事情真这样简单轻巧,他反而觉得蹊跷。兀术说见到耶律喜隐在别院与顾井匀密会,这个答案他竟不觉得意外。也许他从未真正相信她。
“你不欠我一个解释吗?”耶律贤面色沉静。
“殿下若是信我,就不会要我解释,若是不信,即便我解释了,你仍然可以不信。”
耶律贤微微一笑,目光灼灼,仿佛说的是动听的情话。“是你告诉我要成为王者就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竟用她的话来堵她。顾井匀笑笑:“殿下想知道什么?”
“你和宋王是什么关系?”耶律贤问得直接。
顾井匀也答得爽快。“认识,在你之前。”
“应州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听你说。”他说得有些急,忍不住咳了一声。
顾井匀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身上前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不知道是耶律贤的气息还是他身上药草的气味让她有些晕眩。她退了一步才缓缓道:“耶律喜隐的两万兵马我一早便知能借到。但我仍与他合演了一出戏。”
“给谁看?”
“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耶律贤沉默,思忖她话里的意思。顾井匀接着道:“我说过要帮你夺得王位。可是要坐上龙椅,耶律璟不是你唯一的障碍。耶律喜隐一定要除,但并不着急,可以先用一用。”
耶律贤望进她眼底,仿佛想找出一丝破绽。“我如何能肯定你对宋王不是说了一样的话。”
“我确实说了一样的话。否则他凭什么信我?”顾井匀柳眉一挑。“殿下该在意的不是我说了什么话而是我做了什么。殿下被困易州,是我设计筹谋助殿下脱困。涿州告急,是我去应州借兵配合殿下解围城之困。辽军以寡敌众,是我献上奇阵,让流芳改良兵器,助殿下御敌。凡是殿下想做的,我都一一尽我所能。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不要相信我,要相信自己手中的筹码比其他人都多。”她望着他,句句诚恳,却知道他不会尽信。
耶律贤心中反复咀嚼顾井匀的话。良久才开口问:“你的伤怎么样?”他费力地撑着床边倾过身,手指轻轻触上顾井匀脖子间的伤口。
顾井匀没想到他有此一举,柳眉微蹙,下意识避开。可耶律贤并没有放过她,仍是坚持抚上那道伤口。
伤口不深,用了上好的伤药,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早已不痛,可被他长着薄茧的指尖一触,竟有一丝异样,顾井匀周身一颤。“小伤,不劳殿下费心。”她暗暗握紧双拳,故作镇定。
“你就不问一问我的伤怎么样了?”耶律贤终于收回手。
顾井匀暗暗舒了口气,神色恢复淡然。“我只是殿下的谋士,有些话不该我问。有些事情,也轮不到我来关心。”
看着近在咫尺的绝色容颜。耶律贤倏地想到兀术那句“宋王与小姐在房中密谈”,心中隐隐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
“若我让你问呢?”他不依不挠,语气如同小孩子与人赌气一般,让顾井匀很不适应。
“殿下的伤好些了吗?”既然他极力要求,那她就配合。
他竟十分认真地回答她。“未中要害,医官说不碍事,只是牵动了原本的旧伤,需要多静养些时日。”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他顿了顿,望着她。“这一箭不算什么,之前有人在我心口插的那一箭,下手才叫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