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兴师。命将必致斋于庙,授以成算,然后遣之。
中军大帐战前议兵,一众将官身姿挺拔,面容整肃。军纪严明可见一斑。顾氏兄妹却赫然列于其中。列席将官无不心存疑问。可宁王殿下不说,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耶律贤身着战甲,气宇轩昂,宣布战时方略。“即日起封锁城门,任何人无我手令不得进出。城外五里之内,闲杂之人不得靠近。”
他看向耶律休哥与耶律敌禄。“将军休哥领两千人守北门抵挡汉军,将军敌禄率三千人随我守西门对抗宋军。五百新兵,一百人留在城中生火煮饭,搬运辎重,其余人由耶律适统领,去周围州郡紧急募集粮草。你拿着我的征粮令牌去,屯粮不交者,以叛国罪论处。”
战前动员,本该气势如虹,如今座下将领却人人愁容满面。虽说以少胜多是兵家常事,但是以千敌万,这样悬殊,根本毫无胜算。
耶律休哥与耶律敌禄两位主将尚且未发一言,耶律斜轸却先沉不住气。“敌军过万,你让二哥只带两千人守一座城门,如何守得住?”
耶律贤神情严肃。“守不住也要守。宋人五万大军逼近西门,敌禄将军麾下只有三千人一样要守。”
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心中就不沉痛吗?可现实如此,总要有人下这个命令,做这个恶人。“萧思温五万大军已经整装开拔,涿州城守得住要守,守不住也要守。多守一个时辰就多一份胜算。”
耶律适暗中拉住耶律斜轸的手,想要劝他不要顶撞耶律贤。可是他一届文人,力气远不如耶律斜轸。少年此时心中愤懑,又哪里是他能劝得住。耶律斜轸倏地站起来。“汉军就算再孬,数目也过万。二哥麾下的兵就算个个精锐,也不能以一当十。你这不是把他们往火坑里送?将士们上沙场是去歼敌卫国,不是为了去送死!”
耶律贤重重一拍桌子。怒道:“我没有叫他们去死。上战场不是为了死,是为了更好的活,更多人的活。”自先皇遇刺,耶律适十多年未见过耶律贤如此怒形于色。他知道这怒气并不是针对耶律斜轸,而是对他自己。敌军压境,身为主帅却无力回天。他心中的痛苦和煎熬不比任何人少。
耶律贤手指在座将官。“我不想死,他们也不想死,可是如果我们不去拼杀,敌人就会攻破我的城城门,抢掠我们的家园,屠戮我们的亲人。明知不可为,但仍要为。明知守不住,但仍要尽力去守。我们都知道会死,上战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是我们不怕死。你若怕了,可以不去。”
“不,三哥,我不怕死。”耶律贤一番肺腑之痛把眼前这个昂扬少年说红了眼睛。
“这里没有三哥。”耶律贤斥道。
“殿下,我不怕死。”耶律斜轸咬牙。“耶律斜轸誓与涿州城共存亡。”
军帐里的气氛紧绷到极点。耶律适适时开口:“虽说是合谋进兵,这一战汉军本就是策应,飞狐的军力、辎重都远不如易州。北门守军其实无需与敌人死拼,只需固守城门。若是我们能从应州派一队人马从后包抄伏击,届时首尾呼应,就能将敌军困在中间。不无胜算。”
耶律适所言虽是兵家妙计,可是在座诸人脸上都没有如获良策的喜悦。
耶律敌禄道:“应州是耶律喜隐的地盘。他是李胡的儿子。一直记恨先皇抢了他父亲的皇位。处处叼难殿下。眼下殿下手中没有皇上御旨,他哪里会肯借兵给我们。说不定还会趁此机会参殿下一本,让皇上治殿下擅自调兵之罪。”他一语道破众人心中的忧虑。可怜他们这些武将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却处处受制于庙堂上的小人之争。
耶律休哥沉吟片刻,道:“耶律喜隐的母亲与我母亲同是述律氏的姐妹,不如让我去试试,说不定能有几分机会。”
耶律贤摇摇头不允。“北城没有将军把守,我如何能放心。”他望向耶律斜轸。“耶律斜轸,我令你率大将军府亲兵二百去应州借兵。”
“殿下,请让我与大家一起守城。”耶律斜轸此时抱着必死决心,一心认为去应州皆兵是逃兵所为。怎可能答应。
“这是军令。”耶律贤道:“不要以为不守城就不是重任。北城两千将士的性命全系你一人之身。应州的兵马你借到也要借,借不到也要借。你敢不敢跟我立下军令状?”
“敢!”耶律斜轸没有半分迟疑。“倘若借不到兵,我任凭军法处置。”
众人心中激越,没有想到这个出身优越、从未上过战场的十四岁少年能有这般勇气。只有耶律适心中忧虑重重。耶律斜轸素来耿直,勇气有余,谋略不足。此去应州是要与对方斡旋,不是逞凶斗狠。万一借不到兵,后果不堪设想。“殿下,请让我与耶律斜轸同去。”
耶律贤没有答应。“募集军粮是大事,你不去,那些州郡官员怎会愿意乖乖交出屯粮?”
一直静默的顾井匀缓缓道:“殿下若信得过我,请让我与少将军同去。我愿一同下军令状,若借兵不成,愿与少将军同罪。”她的声音仍然清清淡淡,可说出的话却让在场每一个人心中一跳。谁也没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看似娇弱的外族女子能有这样的胆识和气魄。
满座之人闻言最感动的莫过于耶律斜轸。他是个典型的契丹少年,自幼好武。八岁猎狼十岁打虎。对娇滴滴的汉人姑娘素来不感兴趣。可如今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子竟愿意与他生死相系,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耶律贤明白让顾井匀去是眼下最有胜算的安排。她既然开口,心中必是已有筹谋。遂点头。“好。”
又商讨了一些守城细节,待到众人散去,耶律贤将顾家兄妹留下。他扬一扬手中书册,对顾井匀道:“我听四弟说这个鸳鸯阵法是你交给他的。”
“这套阵法是由鬼谷先生《玄微残卷》中的四武冲阵演化而来,我师父研究多年,将其改良。”顾井匀走到沙盘前演示。“兵士以营为单位,分为四队,每队五十人编为一哨。组成一头两翼一尾的阵势。对战时,前哨正面迎敌,左哨出敌右翼,右哨出敌左翼,抄掠敌军。后哨负责策应。每一哨所列队形,所持兵器均有不同。无论敌人从何方攻来,各哨均可为头,均可为尾,均可为翼。全军再以营为单位,重复此阵型。如此一来,即便敌众我寡,进攻时可使敌三面挨打,后退时互为照应,亦可使敌无隙可乘。此阵法虽不足以制胜,却可以减少我方折损,牵制敌军,等待援军到来。”
有了这个鸳鸯阵法,胜算确实多了几分。耶律贤连连点头。他十二岁就上战场,自认为领兵有方,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阵法。顾井匀再一次让他刮目相看。
顾井匀对顾流芳使了个眼色。顾流芳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个大包裹,里面有一挺弓弩,一枚铁蒺藜。
铁蒺藜顾名思义,状如草本植物“蒺藜”,长数寸,有四根伸出的铁刺,交互纠缠,用时三足着地,一刺朝上,在对战中撒布在地,可以迟滞敌军行动。这种守城武器在对战中并不鲜见,可是流芳手中这一枚样式却与常见的略有不同。铁蒺藜四周没有尖刺,而是各伸出一节极细的回钩。“这叫做铁菱角。”顾流芳解释。“战马踩踏之后,四周的回钩可以勾住马蹄,若在回钩上涂敷毒药,刺入肌肤,不论人马,都必死无疑。每一枚铁菱角中心都有一孔,可用绳串连,以便敷设和收取。”
他放下铁菱角,拿起另一挺样式奇特的弓弩。“这叫鬼袖箭。是仿造诸葛连弩改制而成,与敌人对战时绑在手臂上,可以连发。攻其不备。”
耶律贤心中讶然。他以为顾流芳只是偏爱设计一些机关暗道、机括玩意而已,没想到他还有研制改良兵器的才能。一个顾井匀已经惊才绝世,再加上一个擅长机括之术的顾流芳,他不敢想,若这二人是敌非友,此战他焉能有半分胜算?
回到大将军府,耶律贤招来耶律适前往书房计算各州郡的募粮数额,经过前院廊下时看见耶律斜轸一人在院中舞剑。耶律贤拔剑腾身跃入院中与他对招。拆了三十多招,耶律斜轸终于不敌。
耶律贤收回剑,弯身扶他起来。夸赞道:“半年不见,大有长进。”
耶律斜轸面上没有半分喜色,也不搭理他。
耶律贤淡淡一笑。“怎么,还在生三哥的气?”
耶律斜轸神色黯然,摇头。“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活着。”
耶律贤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会的。至少我们会用最少的牺牲换来更多人活着。”
耶律斜轸拉住他的手。“三哥,你相信我,我一定能从喜隱那里借到兵。我不会让你和二哥有事。”
耶律贤点点头。“三哥相信你能做到。”他顿一顿,问:“几时出发?”
“明日一早。”
“我让兀术和你一起去。”
耶律斜轸浓眉紧蹙。“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耶律贤安抚他。
“那你是担心顾小姐的安危?”耶律斜轸连忙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会让她受伤!”
耶律贤略一沉吟,道:“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耶律适站在廊中远远看着两人。他想,也许耶律贤从未真正相信过顾井匀。他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牵着鼻子走,不是为她的美色所迷,也不是他太重情义,而是这个女子太懂得操控人心。敌国出兵的情报,对敌制胜的法宝,如今是从政敌手中借兵的计谋,她抛出的诱饵每一次都让人无法拒绝。引诱着所有人一步步走进她所设的局。她所图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