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七天期满的日子近了。
我每天仍然是不吃饭，身子也越来越弱。
正在床上躺着，便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透过微弱的视线，我听到梦蝶的话：“小姐，快吃饭吧，夫人已经答应你了，她不会再强迫你了。”
她扶着我坐起来，用勺子把汤一口一口地往我嘴里喂。我也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汤，只知道口渴的厉害。
休息了一日，发现自己的身子好多了。傍晚的时候，我让梦蝶扶我起来，到院子里走走。
曲径通幽，层层叠叠的树荫，像是织成的绿色纱幔。这座后花园，是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父亲很忙，总是没有时间去管我，他的冷漠，让我很难理解。仿佛是被世界遗弃到冰天雪地里的人。我的继母，是个只会关心自己利益的人。她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她的心就像是洋葱一般，一层层剥开，却会用她的辛辣把探寻者刺痛的流泪。
我的童年，是荒凉的。荒凉到只有梦蝶和阿旺狗陪着我。我不爱说话，在三岁的时候，甚至有人怀疑我是哑巴。有时，蹲在路边，用树枝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画着扭曲的字。深深浅浅的巷子里，宛若迷宫。在出门左拐处的角落里，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伯。冰糖葫芦很脆，仿佛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晶莹透亮。在半空中划出柔美的起伏的流畅的圆弧。让人觉得，吞下肚子，酸甜的味道裹在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我的钱包总是鼓鼓的，但我总是一个人来到那里。因为我没有朋友。兰姨也不然梦蝶跟着我。她总是在说：“下人就该这样。”但我总是会偷偷地带些给她。卖糖葫芦的老伯，也认得我。他总会说：“好孩子，今天要几串啊？”待我付了钱，总会在巷子里长长地唤着：“阿福！”然后本来安静的巷子，就会传来一阵阵狗吠声。那声音总是起伏着的，有时长，有时段。像是金色的麦芒一般，次啦啦地，扑面而来。
小路旁我种的百合，结出了花骨朵，白色的，像是一个个小灯笼似的，立在上面。它们争先恐后地相互拥挤着，推攘着。
我走到凉亭上，靠着亭柱，闭上了眼。夕阳西下，余晖透过叶子，照在脚前的地面上，印出点点的黄色的光斑。那光点渐渐移到我的眼皮子上，闪烁着，飘荡着，移动着。阳光的温暖，让我像是一个孩子般地渴慕它。被光拥抱着的瞬间，世界就真的从眼前和心里消逝了。在一片没有边境，没有轮廓，没有色彩，没有勾勒的光明的世界。我仿佛找到了自己寻找已久的地方。那里，是一切虚无的集合。或许我的灵魂也被淹没了。自由，全然的自由。生命的张力在其中迸发，没有逼迫，没有仇恨，没有死亡，没有欺骗，没有诡诈，没有伤害，没有冷漠，有的，只是耀眼的光芒。深深地照入每一双心灵真诚的眼睛。那里，是我向往的世界。然而，那只是我的幻想。
冬日的阳光，虽然不很暖和，但它的橙色，明亮的仿佛誓要把人们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净。我几乎要睡着了。在意识里游离。一阵冷风吹过来，让我牙齿打着颤。我醒了，但仍不愿睁开眼。
“叶蝶。”我唤着她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我。
“叶蝶。”
我又喊了一声。
“她不在。我让她走了。”
我听到不是叶蝶的声音，就睁开了眼。才看到兰姨站在面前。她穿着一身紫色的毛呢大衣，大衣上印着深到发黑的兰花。头发梳成了云髻。头发弯曲着，服贴地衬在发髻处，像是连绵的山脉。一双黛眉，细细地浮在丹凤眼上。
果真是唱戏的好胚子，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你来做什么？”我问道。
她还没回答我的话，就一把拖拽着我。
我一路挣扎着，喊到：“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她面无表情。
直到把我拉到墙根，她才停了下来。
我被她狠狠地推在了地上。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袋，丢在地上。
“林鱼儿，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一直都把我当作一个只会出卖身体的风尘女子。但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过是出生的时候找了一户好人家。我嫁到这个家里来，不过是为了生存，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出身，我只是有我自己的追求！不自由，毋宁死！”
“好，今天，你拿着这些金子，从这个狗洞里爬出去，从此，你就不再是林家大小姐了，反正这身份对你来说就是个累赘。我也不再逼你的婚事，对外就宣称你死了。”
我看了一眼墙角的狗洞，咬了咬牙，说道：“好，为了自由，这种事情又算得了什么。”我抓起地上的锦袋，起身要钻过那洞。
“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只不过，没有你那样的幸运。”
她的话，就像是在空中飘出来的。让我完全没有预料。
我顿时止住了脚步。这或许，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一个倾诉者的口吻。
“在我没遇到司令之前，我有一个且爱且恨的人。他是世上最温柔之人，也是世界上最无情之人。我们私定终身，他承诺要赎回我的清白之身。但当知道司令看上了我，他对我一躲再躲。我知道他畏惧司令的权力。但是，我不甘心。我是真心对他的。在新婚之夜，我约定和他私奔，我在约定的时间等了许久，他终是没有来。我只有在这死寂的枯燥的呆板的大宅院里等死，在锦衣玉食里生活里做一个耳聋目盲，没心没肺的木头人，在这个勾心斗角的院墙里做一个事事都小心翼翼，八面玲珑的夫人。你走吧，我以母亲的身份祝福你，得到我未得的幸福。”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对她竟有一丝怜悯，长久以来的误解涣然冰释。
忽然想起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件素服，提着个大箱子站在院子里。下人们没有一个人和她搭讪的。她就像是一个走错地方的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她瘦瘦弱弱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后来，不过是因为我的敏感，她的小心翼翼，我们之间谈心的空白，还有不断的猜疑，才让彼此之间的误会越来越大。细细想来，她不过也是这个社会制度的牺牲品，一个孤苦无依，渴望爱情又被金子做成笼子困住的女人。
“林家大小姐已死，从今在世上就只有林鱼儿一人。兰妈妈，我去追寻我的自由了，你多保重。”
爬过狗洞，外面是杂乱的草丛。
我站在墙外，向着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大宅子望了一眼。
望了，便忘了。
转身，满是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