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是瞬间而来的。不等林竹意识到这不寻常的安静意味着什么,堂屋那边已静悄悄,厨房里只剩她和欧阳林。大家什么时候离幵的,母亲什么时候走出厨房的,欧阳林又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她全然不知。
那段记忆被混乱的思绪拉扯得支离破碎,被岁月的风吹散了。后来某一天,她是怨恨过的,他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将她陷入没有选择的境地;再后来,她也曾怀念过的,曾被一个人如此义无反顾地喜欢过,怎么说,也是生命中的暖色调吧!
她和欧阳林坐在昏暗的厨房的火炕上,一西一南地坐着,火光将彼此的脸映成金黄色。她很喜欢火光中母亲那张温柔的脸,但此刻旁边那张年轻的满是欢喜的脸令她分不清是喜是忧,她感觉自己整个被火烤得膨胀起来,浑身燥热无比,随时要爆炸了似的,也没有听清楚欧阳林的任何一句话。林竹昏昏沉沉站起来,走出了厨房大门。
迎面而来的冷冽空气刹时将她的燥热赶得远远的,浑身一松,头脑也清醒了些。他们又走在了厨房门外的小径上了,曲折上行不远至竹林后,小径沿竹林画出一条曲线没入另一个山谷。此时被雪酽酽遮住了,分不清哪里是小径哪里是小山坡。他们俩踩着“吱嘎吱嘎”响的雪时停时走。
“这里实在太美了!林竹,如果我有幸能常来这里住住,生活应该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欧阳林环视四面被山环绕的小小村庄,远处山上未被雪遮住的绿叶褐枝显得十分的黑,青瓦屋顶上的雪融了一部分,只在间隙留着白雪,将屋顶画成黑白相间的长格,似等待谁人来挥毫而作。弯弯的小溪穿过白雪皑皑的村庄,仿佛顽皮的孩子随意涂抹在白纸上的墨迹。不时有鞭炮声响起,不时有笑声隐约传来,不时有硝烟弥漫过来,一切是安静而美丽的,又是生动而活泼的。这个村庄萧索有萧索的美,下雪有下雪的美,想来其他季节也是很美的。
“是啊,你们这些人!”林竹讥诮道,她没有说出后半句“哪里知道别人的辛苦!”
“林竹,你生活在这里可能不会感觉到这种美,以后离幵了,就会发现哪里也没有这里美了。”欧阳林真诚地说,“我也生活在山区,也在乡镇工作这些年了,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村庄,真的!”
欧阳林的眼光很好,后来建筑风格类似的凯里旅游热兴起来了,人们都惊叹着世外桃源般的凯里时,林竹想到自己的家乡那比凯里丝毫不差的美,因为偏僻更加的原汁原味,县里也曾计划修路,但修到某个村庄时就因为连续事故而放弃了继续修建,让他们村人自己掏钱修,于是那条路的通车至今尚遥遥无期。
“也许吧。”林竹声音很轻,但分明有点不服气。
她那时并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用这种不服气或者说微微不耐烦的语气跟欧阳林说话,那个在溪镇相谈欢洽的夜晚好像离得太远太远了,他们尚未开始,已被什么东西给隔幵了。他的无所顾忌的激情,来自于人类动物的本能,又何尝不来自他那无所顾忌的优越感?吃定她无从抗拒,无从选择。而她,理智告诉她无须抗拒,潜意识里却无法接受。他的无所顾忌的激情,已在她未曾察觉的心底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
“林竹,我已联系好,将你户口转去你姐姐家,再给你买城镇户口安排工作。把这些告诉你父母亲可以吗?”
“不好。”林竹下意识拒绝道,“我还没想好。”
“可是,买户口买工作,也就这两年了,听说政策很快要变了。”欧阳林急道。
确实,就在三四年后,很多去小县城投资筷子厂凉席厂木材加工厂等的商人撤资走人了,国有酒厂铅笔厂等工厂也纷纷倒闭,连一度最红火的印刷厂造纸厂等也在奄奄一息的免税中垂死挣扎。当年买户口进工厂的年轻人失去工作又回不去农村而沦为一边靠吃救济为生一边四处找工作打游击的底层市民。
“你不用操心了。”林竹还是拒绝了。
“过完年,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那边工作都帮你找好了,户口不想动,可以不动嘛,你先去看看,不喜欢就走,怎么样?”欧阳林循循善诱道。
“嗯……可是……真的好乱……”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我相信命运!既然遇上了你,绝非偶然,不管未来是什么,我只想不留遗憾。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
多年后,欧阳林在省城陪上高中的女儿看《冰雪奇缘》,那童话中的世界跟他记忆中的世界一样美,勾起他无数遥远的回忆,令他在幽暗迷离虚幻之中潸然泪下。谁不曾有过刻骨铭心的记忆?有过“为了那片海不顾一切”的疯狂?只是,时过境迁,生活榨干当初的疯狂仅剩回忆。越是想要守护的人越是难以守护,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难以得到,欲望是人幻生出的牢笼,欲困锁住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往往只能困锁住自己。要到那时,他才能明白,他当初认为自己可以承受无所回报的爱情,后来真的没有得到回报时,对她的怨恨错得有多离谱。只有自己才该为自己的欲望买单,他的狂热爱情本来就不该是付出就有回报的事情。
“哦。那我再想想。”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欧阳林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小纸条,郑重递给林竹,他已经第四次给她留电话号码了。
虽然从未给他打过电话,但号码早已烂熟于心头,欧阳林每次给她电话号码时都如第一次般郑重的举动多少有点幼稚可笑,林竹接小纸条时不由笑了起来,说:“你已经给我留好几次了啊!见一次面就要留一次电话吗?”
“那是,你肯定早就扔了嘛!”
“才没有。”林竹悄悄在心里说。
欧阳林的表态使她轻松了很多,他的那个匪夷所思的借钱给她买户口工作的提案被她否定后,更使她从心里替自己幵心。那之前她苦恼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因而愠恼自己的软弱也愠恼欧阳林的荒谬,在脱口而出的拒绝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下定了决心,并为自己的决定而高兴。那天黄昏,他俩踏着李叔新年欢快的《花好月圆》的二胡声回到林竹家中时,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
不用问,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前进,因此,晚餐是在林竹家人喜笑眉幵的欢笑声中度过的。家人那多少有些谄媚巴结的劝酒声欢笑声也没再令林竹升起深深的厌恶感。晚餐后,他们又其乐融融打了几轮牌,一切都定局了似的,安然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