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狐狸叫,三明心里微沉。
不多久,便见路上人多起来。先是一些妇人,三三两两得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而后是些老人,有的面带愁容,有的面带怒容,有的则唉声叹气的。最后看到的是些壮小伙,他们大多二三十岁的样子,骨骼精壮,身材高大,手里拿着铁锨木棍之类,围着一处院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再看那院子,便知院子的主人不是有钱人。土坯的墙面,用黄土麦秸混合后砌成。门是柴门。门板是两块粗木,上面嵌着俩铁环,就算门环了。门板上贴着掉了色的春联,写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门前站着一人,三十岁近四十岁的模样,比在场的壮男人都大,体量也大,比在场的最壮的还壮上一圈。他手里拎着铁篦子,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门。每听到里面一声叫,他就紧张地直眨眼,手上家伙也更紧了紧。
听见马蹄声,他匆匆回头一看,见是小陈回来了,便又回头盯着门:“怎么回来这么快?让你请大夫,是请县城的王子恒王大夫,可不是什么大夫都行?”
小陈下马,又小心扶着三明下马:“本来是想去县城的,可巧路上碰见谌掌柜。他捎带了一位来撞仙缘的明先生。更巧的是,那明先生本身便是个郎中,我跟他把小钰的病一说,人家便知道了,说以前也遇到过,还治好过。我就带回来了,让先生来看看。”
那人不喜反怒:“你这小子办事怎么这么没溜呢!我说去找王大夫,自然有找王大夫的道理!你怎么就敢偷奸耍滑?小钰的病你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根本与别的不同,其他大夫根本治不好,非得找王子恒大夫不可。”
“你快再去一趟,若是再晚了,恐怕就是王大夫也没用了。”
三明听得阵阵狐狸叫声,心里也是一阵阵发毛,倒不是担心治不好他,只是担心若是某些改变已成定局,即便回复了他的灵智,他也不复为人了。到时候,为了大局,说不得要杀了他。
三明不敢耽搁,几步来到门前,就要开门进去。却不想被人拦住,他定睛一看,见是那个膀大腰圆,教训小陈的那人。
“这位先生,听我一句劝,”他说:“还是快些走吧。这病人与别的不同,刚开始也只是魔怔,之后就要疯魔,如同畜生,若是再厉害了,说不得要吃活物。我们都是跟他相熟的,还好一些,若是陌生人,说不得要杀伤人命!事有可为不可为,您不过是一走方郎中,能有什么本事?还是快些走吧。”
三明不跟他***:“多谢提醒,我心里有数。”
那人还想再劝。三明已抚开他的胳膊,开门进去了,顺手还带上个了门。那人一拍大腿,冲身后的众人喊:“有不怕死的,随我冲进去,把那郎中救出来。那是来咱这儿求仙缘的,若是死在咱村子里,可不得了。”
说话间便聚集了五个人,都是村里最壮实的,手里也都拿着家伙。锄头、篦子、铁耙,虽比不上兵器,可一家伙下去也不是好受的。
吩咐众人准备好了,那人去推门,却左右推不开。众人了然了,那郎中生怕自己死得不瓷实,把门闩闩上了。
大家更不能坐视不管,要把门踹开。也是邪门,看着经不起一踹的门,五个大汉累成死狗了,连一道缝都没踹开。众人都道这定然是郎中用什么东西把门顶住了,就是怕大家进去救他而丢了性命。
众人想来明先生一去凶多吉少,都不由地唏嘘起来。
且说三明道人进去,施法锁了大门,免得旁人进来打扰,便走进院子里。迎面是刻有莲花阳纹的照壁。绕过照壁,才看到院子中的物事。院墙是土坯垒成。房子也是土坯垒成。
左手边是猪圈鸡舍。猪圈中有两头大肥猪,正哼哧哼哧走来走去地消食。鸡舍中有一只红冠大公鸡,三只老母鸡,都战战兢兢的。右手边是厨房,顺着门缝望进去,厨房里竖着高高的秸秆。
正室门敞开着。但门前挂着帘,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况。
三明凑耳听了会,见之前还在的狐狸叫声停寂下来,心里一凉。莫不是这马钰完成了人妖转换,由人彻底化妖?若真如此,用不着明非动手,他就要将他杀掉。
挑帘进屋,“嗷呜”一声响,他余光就看见一道冷光打向脑袋。三明冷笑,指尖扣一颗种子,屈指一弹。种子撞上冷光,“噗”得一声响,那冷光被打飞了回去。
这时候,他才来得及看清那冷光是什么东西。那冷光是指甲的闪光,是人的指甲的闪光。
那人穿着粗麻短褐,头发挽成一团,在根部用发箍箍住。因为折腾,发箍有些松动,几绺发丝挣脱出来,向前垂下,挡住一小半脸。眼神透过发丝看向他,阴森冷凝。他脸上有些泥污,不知哪里蹭的。嘴上有撮鸡毛,想到门外一窝鸡战战兢兢的模样,他点点头,了然了。倒也不奇怪,狐狸喜欢吃鸡。他脖子上有根红线,贴身放着,挂着什么东西。
他像狗一样腿蜷缩着蹲在地上,胳膊撑着地面以做支撑。他耸动鼻子,依靠嗅觉寻找目标。他一脚抬起,够自己上半身给自己挠痒。这都只是行为的变化还没什么,让他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已成了狐狸的眼睛。
三明看到,心中又是一沉。这就是马钰了。可这马钰现在也就有个人模样,言行举止犹如畜生。
马钰上下审视了一遍,像在研究一只猎物。而后四肢着地,飞一般的奔跑,等离得近了,纵身一跃,指甲如真正狐妖一样变得锋锐尖利,堪比利器,攻向咽喉。
他这一动,三明倒是放心了。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然迅捷狠厉,行为毫无人性,如同畜生,好在与妖也有区别。妖是修了道的畜生,行为自然与凡物有别。
马钰充其量只是个凡物,还没到妖的程度,还有救。
心里想着,手上也不慢,一巴掌扇出去,马钰嗷呜一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狗,身形一个转折,砸在角落里,半天没有动静。
他似乎有些晕,晃晃悠悠站起来,好半天站定了身形。他目光极冷,表情比目光更冷。他咧嘴无声地笑,也可能是示威,露出明显变得不正常的牙齿来。
他四肢着地,垫着步子,绕着三明走,像是在找他的弱点。
三明心知不能再耽误时间。狐狸的智力在众多生灵中算不得顶尖。但狐妖却是公认的妖族中的智者。他们是妖族中的异类。别的妖,修炼之后强化的是肉身,是法力,而狐妖强化的却是头脑。
这放在马钰身上,便是说他的异变是从头脑开始的。等到他身上真出现狐妖的特征了,一切都晚了。
不知什么原因,让他体内的人妖血脉变得混乱,治理起来就没法精工细作,非得快刀斩乱麻不可。可这地方毕竟是村子里,若是动静太大,引得村民注意,徒增麻烦。
他略想了想,伸手朝天空一握,手里多出一只葫芦。葫芦巴掌大小,翠绿娇嫩,还没有成熟。“噗”得一声,他打开葫芦口,小心倒出一滴液体在掌心。液体碧绿,像蔬菜汁。
兜手朝空中一挥,水滴化为水雾消散。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村子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还没让人反应过来,倾盆大雨就下来了。
大雨下得诡异,只在村中下,马钰的院子里响晴白日,却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场雨猝不及防,一下子浇了个透心凉。夏日里暑气重,众人又拎着家伙围着院子太阳底下晒了好久,如今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年轻的还好只是打起寒颤,年纪大点就有些经受不住。
众人商量了下,都觉得大雨天,马钰再魔怔也没有出门的道理,但若说都走那也不行,得有几个在附近等着看看明先生的情况,便让小陈和最壮实的乔大在屋檐下等着,其他人回家休息去了。
三明不听外面动静,实际上也难听见。这雨在凡人眼中看是凡雨,在道人眼中看可是了不得的神通。一滴水,一片雨,将院子和村子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三明定息凝神,口喝道法玄音,只化作两个字:“醒来!”
马钰理也不理,龇牙咧嘴冲他咆哮,牙齿一亮,又窜了上去。
三明一愣。这两字虽然普通,却是蕴含奥妙,如同黄钟大吕,能醒神动念,就是活死人也该喝醒了才是。可三明竟然没醒?
他不信自己神通不成,想来是另有原因。他的一声喝,能唤醒一切迷梦,让人复返清明。现在无效,想来是人妖血脉融合渐深,极为危险了。
好在如今天地就这一院子,院子中只有他两人,倒不用太多顾及了。三明一指腾空而来狰狞张口的马钰:“住!”
一声“住”字出自三明之口,落在马钰身上,他立刻定在虚空不能动弹,只一双眼睛惊慌地咕噜噜转,显得格外慌乱。
三明一指点在眉心,一指点在肚脐。眉心印堂处是神居所,识海所在。人族修道,修的就是识海。用之收拢人性,正是正理。肚脐丹田处是肉身之本,气海所在。妖族修身,修的就是气海。以之存放妖性,差强人意。
三明心神二分。一分引导人性上行入识海,一分引导妖性下行入气海,将他体内纠缠不清的人妖两性分离。
三明做这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也驾轻就熟。随着时间过去,马钰渐渐由狂躁转为平和,身上显而易见的妖族特性渐渐消失。
眼见一切尘埃落定,三明心放下来准备松手的时候,却在此时,马钰体内突然不知从哪窜出来第三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