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博士见他收回了银子,不舍地看了一眼:“啧,银子自然是好东西,握在手里心是热乎的。可惜咱没有富贵命。打我记事时候,手里至多只能有一锭银子。这锭银子不管多沉都没关系,可但凡再多出一锭来,就得破财,任是多少银子一夜之间都要没得一干二净。”
三明听得有趣:“莫非是招贼了么?”
“嘿,若是招贼也还好了,比这更蹊跷。”茶博士叹息一声:“有银子变黑的,有被火烧化深入地底的,有被耗子叼走的,最离谱的一次,银子一夜之间变成了石头。总之是我不能有更多的银子。您刚才那锭银子我还能保住,再多一块就要破财了。”
三明感叹一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让他继续之前的话题。
他喝口茶润润喉咙:“关键人物,有六人。其中三人,便是三位族老。三位族老是历年升仙会的主持。若跟他们打好关系,升仙会上可谓无往不利。第四人,是村中的望族的族长,叫谌龙的。他是升仙会的出资人,说话有分量。第五人叫刘宗元,虽不过是一秀才,却是柳成宗的直系后人。他虽从不参与升仙会,但若有他帮忙说话,还是极管用的。”
茶博士说到这儿,却不再继续了,只一个劲儿地喝茶。
“怎么?还有第六人,怎么不说了?”
“这第六人,嘿,叫马钰。”茶博士抹了把嘴:“灵明村里有人进城,来我这儿歇息,每回都要提到他。提得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么个人了。说来倒也算个名人,名气比那刘宗元,比那三位族老还要大上一分。”
三明心说这顿茶没白喝,果然问出了他的消息:“哦?名人?他莫非有什么本事,或是什么人物的后代?”
茶博士嗤笑:“哪呀?这人无父无母,是个天生地养的家伙。若不是陈族老慈悲,收养了他,现在早不知死在哪里了,能是什么人物后代?”
“那必然是有什么本事啦!”
“有本事!”茶博士鄙夷:“他可有大本事。好吃懒做、不事生产、不敬仙神、不礼祖宗,却还活得好好的,算不算本事?”
三明听了也是皱眉。他是要引马钰入道的,可若他品性不良,那还是做个凡人得好:“不礼祖宗,不敬神仙倒也没什么,世间不礼祖宗不敬神仙的人多了。何况他毕竟是个外人,恐怕就是想敬,村子人也不愿意呢。但这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却说不过去。想必他活得很是寒酸吧。”
他想起玉虚宫看到的影像,当时看来,虽不华丽,倒也是平常务农的穿着,看不出有格外的寒酸。
“寒酸?”茶博士笑说:“他终归跟族老关系不错,尤其是陈族老,那可是手把手看着他长大的。虽不是亲生孙子,却比亲生孙子还亲,怎会让他寒酸了?我所以说他是第六人,就是因为他跟族老的关系。有这层关系在,只要他跟你说些好话,这事儿就妥了。”
三明寻思,这毕竟是道听途说,马钰到底是怎样的人,还得亲自去看看为好:“灵明村不知还有多远?”
茶博士见他有要走的意思,收了茶具:“不远了,二十里地而已,客官若是脚程快,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三明听了,谢过茶博士招待,便要赶路,突然听见从县城方向传来一阵猪羊鸡鸭鹅的叫声,顺声音看去,见是一骡子拉着一平板车。平板车上是码得整齐的笼子,有大有小,用麻绳固定。笼子里是猪羊鸡鸭鹅,都是活的。
车前坐着两人。一人穿着绛紫色圆领衫,衫上有蓝靛色云锦文,手中正捧书而读。一人穿着灰白色短褐,一手拎着鞭子,一手扶着身侧的笼子。
“哎呀,谌掌柜,发财发财。”平板车刚停下,茶博士就招呼着:“这是进货回来啦?这都走了两天了吧?”
谌掌柜一脸和气:“可不是?这年头什么都涨价,生意是越发难做了。”边说着,边从怀里摸出巴掌大小的纸包来,小心的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事,是茶叶。
“这是徐记少东家送的茶叶。据说是南边的茶,可跟咱北方的茶不同,要用温水冲泡。”说话间又摸出一盖碗来:“还得用上好的瓷盖碗冲泡。”他神情郑重,似在交代什么要紧的事物:“你可得仔细仔细了。”
茶博士知谌掌柜好于人前显摆,茶自然与高碎不同,盖碗也比粗瓷大碗精致,可要说有多珍贵,难说得紧。
茶博士小心谨慎地模样接过茶与盖碗,趁机介绍了三明于他认识,说:“这三明是去灵明村寻找仙缘的,刚还想着去拜访谌家,可巧得您就来了。”
又与三明说:“这位是谌家酒楼的东家,也是谌龙老爷子的大公子谌祁,以后是要接谌老爷子的班的。”
三明听了也笑着招呼:“谌掌柜。”
谌掌柜虽然爱显摆,却并不刻薄,三明又用银子开路,几番交流下来,便承诺帮他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兴许能在升仙会上占据一席之地。
三明大喜,又忽悠了几句,谌掌柜心里便生出知己的心思来,相见恨晚。
“这儿离村里还远,我看天色也晚了,等明兄弟到了村里恐怕就天黑了,不如就坐我骡车走吧,省力,脚程还快。”
三明推拒了下,便顺势答应了。
平板车空间有限,坐了三人就有些挤了。左右无事,三明向谌掌柜打听村子里的事儿,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朝马钰引导。
“说起这儿马钰啊,也是个可怜人。”谌掌柜叹息一声:“村东头有条河。河没名字,村里人都叫它活水。马钰那孩子啊,当年被放在一澡盆里,是顺着河冲下来的。”
“冲下来的?这孩子也是命大。”三明附和说。
“可不是?当时我也才十多岁,看得真切。那孩子瘦瘦小小的,看着比一般孩子瘦弱得多。而且他不是躺着的,是趴着,你说奇怪不奇怪。”
三明心说,我倒是不奇怪,狐狸睡觉自然是趴着:“听说他是陈族老养大的?”
“陈族老收养了他,喂他吃的,给他穿得,教他识字认字。”谌掌柜唏嘘不已:“陈族老没有孙子。他是真把他当做亲孙子来亲了。”
“我刚听茶博士说,马钰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竟然不是?”
谌掌柜说:“百家饭自然吃过,百家衣也是穿过,可却不是你想的那样。陈族老没有后代,一年也挣不出多少钱来。大家伙看他带着个孩子生活越发艰难了,便吃饭的时候多做出一份来,做衣服的时候多做出一件。”
三明听了一时无言。地养人,人也养地。一地灵,人杰便多。这人杰不是什么搅动天下的人物,左右不过是父慈子孝,邻里和睦诸如此类。同样,人杰若多了,就是在贫瘠的土地,也会重新焕发生机。
如此人杰,也难怪出了柳成宗,也难怪有了仙缘。
但还有些事,还要再确认一下:“只是我还听说,马钰好吃懒做、不事生产、不敬祖宗、不拜神仙,想必这也是流传有误了?”
“此说法倒也不算错。”谌掌柜想想说:“那孩子毕竟是外来的,虽说是打小生活,可我灵明村的祖宗,”他朝天拱手:“那可是仙人,不是他能祭祀的。”
“不拜神仙嘛。说是不拜神仙,还不如说是不信神仙。兴许是不允许他祭祖,心中赌气,他连祖宗是仙人都不承认,说是无稽之谈。”
“至于好吃懒做、不事生产这两条,却大差了。要他都是好吃懒做,整村子就没有勤快人了。”谌掌柜凑近了:“我告诉你,他可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整一村子,能赶上他的,不到一个巴掌。”
三明听了,放下心来。他不信神仙不敬祖宗没什么,可若是好吃懒做,便干啥啥不行,就是资质再好也没出息。好在,传言果然不实。
“那这马钰,可算是个好小伙了。”
“那倒不是。”谌掌柜顺手揪了路边的狗尾巴草叼嘴里:“这孩子农活是把好手不假,也勤快。可除了农活,不做任何事。旁人,农闲时候总要做点小玩意,到县城里卖,换些零花钱。可他不,他干完农活就闲下来啦。整日的躺在门口老柳树下睡大觉。”
最后他总结说:“这样看来,要说他好吃懒做,好像也不算错。”
“有趣有趣,”三明笑说:“莫非他不喜钱财?纵然是不喜钱财,单靠种地可挣不出一年的饭食来。莫非都十八岁了,还要靠全村人的接济么?”
“怪就怪在这儿了。”谌掌柜说:“别人纵是干些别的贴补家用,若非这一年一次的升仙会也要紧巴巴的。可他专心务农,也没看他有别的生意,日子过得居然挺好。”
虽在疾驰的马车上,他还是心虚似的朝周围看看,凑在三明耳边,压低了声音:“听说啊,马钰这孩子不是人。刚从河里抱起他来的时候,他眼睛里瞳孔是竖着的。后来才慢慢变得正常。你说,人哪有这样的眼睛?”
“哦?”三明思忖:“是挺稀奇。不过我也听说,不凡之人自有异象,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谌掌柜说:“他要只是如此,倒也好了。那双眼睛只在河里捞起他的时候出现过,后来就慢慢消失了,能有多少人知道?不仅如此,他吃得也比人少!”
三明嗤笑:“这有什么奇怪?天下吃得少的人比比皆是,我就曾见过,有人两天只吃了一个馒头。”
谌掌柜听了也是笑:“你说的这种人,我也见过。可不能持久,可对?若是持久了,非得病倒了不可。可马钰这孩子,不仅吃得比这儿还少,还动辄便持续一个多月,且干繁重农活好不耽误。你说,这是人能办到的么?”
“虽是奇异,我这几年走南闯北得倒也听说过类似的。南方多奇人,能赤脚过火而完好无损,能脚踏尖刀攀登高处,能终日不食只靠喝水过活。相比之下,他还吃东西,本事还略有不如呢。”三明笑说:“但这毕竟是北方,与南方风俗毕竟不同。你们居然没把他当妖孽敬河神?”
“说没想过是假。”谌掌柜笑说:“可灵明村毕竟与别地不同,是出过神仙的地方。我虽没见过神仙,可庙里拜的观世音可是见过,想来神仙大约都是观世音菩萨一样救苦救难的吧?若是将他敬河神恶了神仙,可是天大的罪过。况且马钰也就是有些异象,如今长大了,也读书知礼,大家便息了念头了”
三明鼓掌大笑:“说得真好啊。到村子后,不知能见到他么?”
“那可不一定。他轻易不出自家房门,除了村里人也不与外人交谈。你若去见他,八成是要吃闭门羹的。”
两人说说笑笑,金乌坠地天色暗淡的时候,终于见路边有一大石,石上刻着“灵明村”三字。
谌掌柜笑说:“运气!到家正能赶上晚饭。”
行不多久,远远的传来马蹄声,马蹄声急促,看起来是有急事。谌掌柜心里一沉:“村里出事了!”
等离得近了,果然见一人骑着匹枣红马过来。谌掌柜见马上那人,挥手招呼:“小陈,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小陈勒住马:“小钰魔怔了。我这不赶着去县城请大夫。”
“怎么回事?”谌掌柜想到什么恐怖的事,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都好多年没发病了,怎么这会儿又发了?还是在这儿节骨眼上?!”
“这谁知道啊,今儿下午还好好的,他还跟大家伙布置场地,哪成想回家吃顿晚饭,就魔怔了!眼下他被关在自家房里,周围有大家伙把守着,这不叫我赶紧去请大夫。”
谌掌柜也知事情紧急,也不废话,从车里摸出一口刀来:“晚上路面不安全,拿着刀防身,快去快去。”
小陈刚要走,三明拦下:“慢!那患者症状是否是神志不清,不认亲友,不会说话,只会吼叫。”
小陈一而再被阻拦,还是个陌生人,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陡然听到陌生人如此说,心中一动,瞬间改口:“对!”
“那患者四肢着地,四脚走路,行为举止不似人类,反像畜生?”
“对对!”
“那患者吃完饭一刻之后发病,发病前说有些头晕,如今高烧不退?”
“对对对!莫非您是大夫?还请赶快救命!”
“做过几年郎中,算不得多高明。不过您朋友的病,我恰巧治过。”
“那好得很,”小陈喜得手舞足蹈:“骡车太慢,还是我送先生一程吧。”
小陈骑马载着三明,不一会儿功夫便进了村子。沿着村中主路一路往里走,在一处老柳树处一拐,便听见嗷嗷一阵狐狸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