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有个脸面看上去还有些稚嫩的小孩走进来。他穿着黑底金丝蟒纹圆领袍，有种低调的华贵。
他一掀下摆，跪拜。即便是皇室，面对仙人塑像，也少不了三跪九叩礼。行礼之后，亲手献上贡品，是一只玉如意。这祭品，够一村子人一年的嚼谷了。
献上祭品后，再念诵祭文。祭文大多写的又臭又长，主题思想是说这老祖宗当年多么惊才艳绝，如今我多么心中多么敬仰，我现在也极为惊才艳绝，那你看是不是也带我去修仙？
将祭文跟祭品一起呈到神像座下，而后打怀中摸出一柄匕首，照手心一划。血流出来，滴在神像上。
自古相传，血滴在神像上，若是神像打出一道光罩住来人，就表示这人被仙人选中。过不几天，就会有仙人下凡，指引他前往山门。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神像好久，就等着神像闪动起来。马钰在一旁看着打哈欠，心说让泥胎塑像跟电灯泡一样忽闪，那才是活见鬼了。
他困得厉害，想着是不是借着前面那人后背打个盹，却恍惚听见有人说话：“五行属金，算得上罕见。哥几个收了也没用处，那就我得着吧。”
马钰心说莫不是那问道仙阁有了什么后遗症，出现幻听了？正在此时，周围一片哗然，他抬头一看，见那神像竟然发出金色光芒来。
此时已是大白天，东边日头正打在祠堂神像上，却依然无法掩盖那耀眼的金。那金不浓烈，甚至极淡，却让所有人恨不得眼瞎。
有那么一瞬间，偌大的祠堂几百号人鸦雀无声，接着轰然炸响，哗啦啦跪倒一片。有说“神仙显灵”的，有说“祖宗显灵”的，有不知道说啥只能嗷嗷乱叫的。
马钰跟着别人做，别人磕头他也磕头，别人大惊小怪，他也大惊小怪，但眼前场景他倒不怎么意外。想想也知道，必然是那几个仙人的作为。
“肃静！”混乱中族老吐气开声，如同定海神针一样定住了全场。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收拾利索了，各就各位。
族老看着孔冯，心里跟吃了臭大姐一样。几百年祖宗没显灵了，升仙会也变了性质。以前是庄严肃穆的撞仙缘，现在是灵明村村民的大联欢。
村民没一个去撞仙缘的，刀划破手得多疼？明知道祖宗不显灵，左右都是白挨这一刀，谁会愿意？傻了不成？
可现在，他们是真傻了。
仙人祖宗显灵了，可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恭喜你获得仙人青睐，现在你先在下面候着。”族老本想着将孔冯赶出去，临了改变了主意。毕竟孔冯贵为皇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何况还有仙人看着，更不敢惹怒了仙人。
孔冯很是乖巧，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族老见了满意点头，心说还算你识相。“关了祠堂，不可让外人进入。”
族老一声令下，便见队伍中走出几个人来，乔大也在其中。他们分左右推动门板。陈旧的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缓缓闭合。
祠堂外等着撞仙缘的一阵骚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常都是前一人出来，便有一人进去。可今年，别说头一个进去的半天没出来，现在竟然要关祠堂门了。
傻子都知道是出了大事。人群骚乱起来。
马钰离得有些远，只隐约听到棍棒交击声，呵骂声，呼痛声，想来是起了冲突。想来也是，千里迢迢来这儿撞仙缘，之前说的好好的，临了变卦。无论是什么原因，心里肯定不舒服。
得亏没人知道原因，否则恐怕不止冲突这么简单。
族老远远敲着，见虽有冲突，倒还算克制，便不管了，吩咐村里二十岁以下的孩子出来，挨个跪泥塑面前放血。
这却是灵明村自古流传下来的知识。仙人收的是二十岁以下的孩子。二十岁根骨定型，潜力就差了很多，加之生活压迫，身体多少会有些亏空，即便资质再逆天，也难以补全。唯有二十岁以下的孩子，根骨还未定型，即使身体亏空了些，补足之后也不影响今后发展。
不一会儿功夫，灵明村二十岁以下的孩子按年龄大小排定。族老眼睛一扫，一指马钰：“你出来，一边看着。”
马钰毕竟不是村里人，遇到祭祖什么的都没他的份儿，更别说是仙缘了。在这事儿上，全村人都理所当然的样子，马钰起先心中不忿还说几句，后来发现众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才明白自己即便在村中长大，终归还是个外人。以后遇到这种事，啥也不说，老老实实地一边站着就好了。
马钰照例一边站着，心中比以前淡定了许多。别人那是前途未卜，仙缘真正是撞出来的。他却是坐实了的。即便今天到不了前面，过几天也有人来接他去修仙。
小陈却以为他是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机会，心里苦闷，趁着间隙凑过来：“待会肯定还得让外人进来，到时候你去试试就成了呗。”
马钰笑说：“我没事。”
说话间，族老再次上前来，主持仪式。这次与之前不同。之前撞仙缘的毕竟是外人，况且仙人未降临，再热闹也热闹不到哪去。现在却是自家人撞仙缘，自然要重视。
先是古老的祭祀歌舞，之后是两挂一千响，最后每个人孩子再在泥塑面前三跪九叩礼，一通忙活下来，才到了正题。
放血这个环节，也与外人不同。外人的放血，大多是割破手掌，心狠的也是割破手腕。唯有灵明村村民却是咬破舌尖。舌尖血是心头血，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出来，涂在泥塑上，据说能让仙人更容易看出资质。
就见小小的祠堂之下，泥塑之前，一溜孩子忍着疼，耿着脖子，飙着眼泪，噗噗噗。有那些怕疼的，一边泪崩一边喷出大口口水，张嘴一看，连皮都没破。
一通闹哄下来脑仁疼，心烦意乱的，好在时不时的有孩子浑身冒光，让人略感欣慰。
孩子身上冒的光也不一样。有像孔冯一样浑身冒金光的，也有浑身冒白光，冒绿光的、冒黑光的、冒红光的。
冒金光白光的，人看着他特羡慕，跟神仙下凡似的。冒红光的就差点，有点像神仙旁边的侍从。冒绿光的人人侧目，看着他一片哀戚眼神。浑身顶着绿光，比头顶带着绿帽子还显眼。但再显眼也没冒黑光的显眼，所过之处生人勿近，若是长相凶恶一些，活脱脱大反派。
说话间，所有孩子都撞了仙缘。身上冒光的欢天喜地，恨不得仰天长啸，原地翻筋斗。身上没变化的郁郁沉沉，站在一边看着另一边一脸羡慕。
祠堂的这群孩子中，无形中便划出一道线来，分割出两个迥然相异的世界。
安抚好没有仙缘的孩子，族老又吩咐另一边孩子按照颜色站成五队，小个在前头，高个在后头。
族老虽从没经历过神仙下凡的大事，但毕竟年龄阅历白在这儿，又有从古流传下来的规矩习俗，倒也驾轻就熟。
孩子们都站定了，三跪九叩谢过仙人的恩典，吩咐一声，这才重又打开了祠堂殿门。
有仙人驾临，自然不能再一个个进来。外面人得了吩咐，不敢有任何逾矩，鱼贯而入。照例歌舞，两挂一千响，三跪九叩礼，而后挥刀自残。有削手掌的，有咬破指尖的，有拉手腕的，有咬舌尖的。
也有不知是听说心头血最有效，还是单纯的二，竟一刀捅开胸膛，热血飚成了抛物线。好在仙人慈悲，一道绿光罩在他身上，不仅让他得了仙缘，还给他止血。
有那心思细腻的却发现其中不同，别人罩着绿光，那就真是绿光，除了晃得人眼前一片绿也没什么效果，喷血的地方该怎么疼还是怎么疼。唯有这二货的绿光，居然能止血。这定然是仙人的功劳了。
有人不忿，竟用这种手段引起仙人注意，不要脸。
虽不忿，却没人像他这么二这么拼命，接下来依然中规中矩。有撞出仙缘，浑身发光的，浑身兴奋得发抖，抖得都快站不住了。有没撞出仙缘的，黯然神伤，默默在角落里掉泪。
众生百象，马钰一边看得有趣。他此时心态有些奇怪，明明是其中一员，却又像是局外人。那额外多出来的几十年，虽没让他有什么特殊本领，却让他看到众生视角，有时候不自觉超然起来。
正自感慨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他顺着声音看去，见小陈在招呼他。小陈之前得了仙缘，浑身笼罩着红光。在旁人眼里，小陈注定成为仙人，而马钰不过是区区凡人。他叫他能有什么事？
马钰凑过去。小陈推了一把马钰：“这时候你还呆着干啥，不赶快撞仙缘去？”
马钰笑着点头：“好，我这就去。”心中却暗暗记在心里。原以为小陈会奚落他，不想却说出这番话。单这番话，马钰便决定交他这个朋友。
他一边想着一边来到泥塑前，照例三跪九叩礼，两挂一千响，念诵祭文，而后咬破舌尖，噗得一下喷在泥塑上。
他看着这泥塑，想着会有什么光芒笼罩过来。他想着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的，竟然引得三位仙人同时降临，还极为上心。
他隐约觉得，跟妖族有关。
正想到这儿，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泥塑炸裂，从泥塑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身穿七星道袍，挽着道髻，手中一柄浮尘。一出来，便冲马钰大喝一声：“大胆孽障！”嘴上骂着，手上也不慢，一浮尘扫了过来。
马钰哪料到这个？已吓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