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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放马周山
宇东方
转眼，过了年。村里大人被召到一起开会，回来时，大家神情都很严肃。在队里时，很多社员都拈轻怕重，拖拖拉拉，人浮于事，认为公家委屈了自己，埋没了天才。如今，听说要分单干了，吃惯了大镬饭的村民，一下子，天塌了一般，六神无主。整个周山如炸开了锅，有说不会使牛的，有说家里无主的，议论纷纷，好象末日将要来临。
但时光不可倒流，年轮已无法逆转，如滔滔向东奔流江河之水，势不可挡。丈量完田地后，按人口分田，每家好歹都能分到一头耕牛，能分的一切都分了，公粮按原来总量由各家所得田亩多少肥瘦相应负担。开弓没有回头箭，人们只得背水一战，他们得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负责，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此时的村民，不敢有半点的松懈，真正开始认真思考自家的生计，甚至人生。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人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好象有用不完的力，使不完的劲。家家户户把责任田打理得如花园一般，生怕如果收成不好，除了自己懒惰之外，责无旁贷。村里的小孩再也不能象生产队时那样悠闲了，也得摊上任务。常言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在周山，也不例外，农家小孩五六岁时，就要帮衬着家里干杂活。家人会因孩子的性别年龄大小，特长喜好等安排些农活或家务，要么放牛赶鸭鹅，要么帮带着小弟妹。稍大，则要教着学些重活了。但，说是干活，其实大多也是闹着玩，只要不出大差错，家人都不追究。于小孩而言，周山是个天然的游乐场，边干活边玩耍。这里有爬不透的山、攀不完的树，掏不尽的鸟窝，摘不完的野果，捉不完的小鱼小虾……周山虽穷，但却是“富则思山野”的理想之地。但，除了移居于此，否则，即使花再多的钱，打造的假山虚水，也是无法与之媲美的。
此时，陆队长已过天命之年，女儿都出嫁了。儿子陆大马初中毕业，人模样儿虽然比大爽强些，但嘴钝舌笨，半阴不阳的，因此，总体上并不比大爽强了多少。而在大爽心目中，大马哥算是一个聪明人，也很有学问。大马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已经读过很多小人书，甚至开始啃起了大部头来，四大名著也有所涉猎，至于读得怎么样，只有天知道。文字和数理，对大爽而言，无异于鬼画符，有一次，学着人家拿书看，别人问其所得，他说书里面的人物都在耍杂技，比蝙蝠和壁虎还厉害，能倒挂于崖壁和屋盖上。探其究竟，原来把书本倒着翻了半天，才闹出了这笑话。每当大马看书时，大爽都闹着要其讲故事，大马说，我不是村里的喇叭，书未看完怎讲得了，搪塞敷衍着。其实，大马也心知肚明，凭他的口才，即使看完了，也未必表达得出来，以其说在看书，倒不如说在打发无聊，消遣时光。后来，敌不过小弟的死缠硬磨，把看书换成朗读，结果，满足了要求。大爽最喜欢听的是《西游记》和《秦琼打雷》，原因之一，这两本书的故事着实精彩，还有，人物也相对少而好记，如果人物和故事太复杂了，大爽是听不进去的，大马也被驳得费力。这样，两全其美，大马的知识得到了认可，大爽也成了忠诚的听众，兄弟俩，形影不离，甚称最佳搭档。不过，这是闲话。
分牛时，大爽家分了个瘪母，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陆不免感叹世事的荒谬，浮想联翩……
陆弓约十来岁那年，被卖作童养媳的姐姐因血症夭亡，接着母亲病逝，父亲在处理完母亲后事后，外出谋生，不知去向。丢下陆弓和两个更小的弟妹在家，成了留守儿童。叔伯村人见着可怜，施舍些米水勉强为活。两年后的一个夜晚，小弟被大虫刁走，不知所踪；不久，小妹跟着陆弓放牧时，因不懂事，不经意间，翻开别人搁置于荒坡而还未来得及复葬的白骨瓮，被骷髅吓得胆破魂散，一病而夭。那情那景，非亲历者所不能够体会得到其悲怆凄惨的。据陆弓后来回忆，他父亲当时去了三埠当苦力，东洋人入侵三埠那年，又逃回了诸林镇，在一商行家当杂役。当时，有村人寄声他父亲回来处理女儿的后事，但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并没有回来，当他重回到周山时，已是五六后的事。对此，陆弓一直耿耿于怀，儿时的梦魇，一辈子挥之不去。
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不幸，陆弓变得沉默寡言，坚韧不拔，抓住一切生存的机会和希望。为报答叔伯和村人的养育之恩，在无人再肯任村长队长之时，陆弓毅然挑起了这一重任，任劳任怨，并不敢多拿队里的一针一线，所有的粮食什物，都得在村民领取完毕之后自己才敢拿，生怕别人说是非，在这一点上，村人乡里都是有目共睹的。
陆弓思前想后，认为多年来并没有愧对大家。因此，面对目下这点小困难，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夏收后，粮食大获丰收，平均田产几乎要比以往多了近三成，农忙的时间也比原来节省了一半，村民内心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经过两造的尝试后，村民从开始几天才敢吃餐番薯饭到现在天天吃，大胆的甚至开始吃白饭了。陆弓家的生产做得并不比别人好，庄稼总是收获到最后，播种得也最迟，但大体上还能跟得上季节的脚步，生活也比过去稍为宽松些。
利用农闲，有人开始试种各类经济作物，跟着，各家各户的家禽牲畜也多了起来。但，不知是兽药技术跟不上还是养殖经验的不足，家禽牲畜的瘟疫特别多，死亡率也很高。自然，周山人吃肉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平时，除了逢年过节，他们是不会轻易宰杀一禽一畜的。不过，也有“方阔”的村民例外，如偶遇有远亲贵客来访，便大肆声张，要杀鸡宰鸭招待，接着，假装忙碌一番。完了，要么说逮不住鸡或说鸭还未回笼，说他们来得不是时候，下次一定提前准备等客套话敷衍搪塞了事。如果哪个憨小孩因此想吃肉而会错了意，真的把鸡鸭捉回来宰杀了，待客人走后，晚上大多都会受到其家长黄鳝粥的“奖励”，说正宗的败家陆！打完了还不准哭，怕声张出去，家丑外扬。按理，被打的小孩，虽然受点皮肉之苦，却换来顿肉吃，计算起来并不吃亏。但是，这样辛酸的记忆，将伴随其永生，或许这也是其人生察颜观色的第一课。穷惯了的周山人，并不舍得浪费每一只能吃的死鸡死鸭和每一头瘟猪疯牛——甚至被强制掩埋了都要偷着挖上来吃，好象这些病肉别有一番风味，吃不完还做成腊肉，甚至拿到街市上卖。他们并不理会这些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而似乎只知道“浪费”才是最大的罪过。
每当禽畜发病的季节，周山的河畔溪边，便多起了很多炉灶，河水散发着死禽病畜的腥臭味，鱼虾在争抢着腐食，野烟四起，刀声碟响，人声鼎沸，尽是病肉的臭香。围着锅镬，小孩大快朵颐，大人边咀嚼边叹惜，狗儿猫儿争抢着骨头残渣，不时呲牙咧嘴，甚是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