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背后传来金山清清脆脆声音,这声音一开口,就已经将我那心底悲怨衬得无处可躲,我那似乎可以悲伤了整个天地的苍凉,她那仍旧独世而立的清脆,似乎不被任何所影响,“娘子,可觉得风凉?”再呼唤一声,似这尘世从不曾缘起,也不曾缘灭,也似她不曾发觉我在自顾自的抽泣,只是靠近,那温暖相依,问询我,天凉需添衣?
“尚可。”朱淑真呼口气,咽下气闷,这声哭泣不知几时辰,所以金山才来问询的吧,这刚哭过的声线,更添了一丝绵长,夹着几分沙哑,让人觉得更为柔和。
“娘子坐坐便罢,不可太久,清明将至,但风还是微凉的。”金山不紧不慢,清爽宜人。
“好。略坐坐罢。”朱淑真未曾转脸,不担心金山见她面上泪痕犹在,她一直在我身后,岂会真的不知,却连帕子都不曾递与我,也恐怕自己尴尬罢了,另外只是这微风轻拂的质感也是许久未感染,哭过之后,反而更剔透,胸口闷痛真真减去不少。
“那娘子稍后,我待去取一件小裳来。”金山说完,耳边却第一次传来金山脚步声响,在这木质亭中走动的声响,真是体贴极了的人儿啊,自此,身边悄无声息,留下的只有浅浅风音,连枝头跳闹的雀儿似乎都不在。
朱淑真微微挪动身子,更舒适的倚在栏杆,眼前朦胧灰蒙的景观,看也看不清,猜也猜不到,只是这世间,看清楚又如何,猜得到又如何,你看她明明这人都已经不再人世,又好像在这地方好好的活着,哪个又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呢?
时常过去那些悲欢喜乐,还会在眼前出现,就是现在看不到,心底却印象更加清楚,爹娘,她身边的丫鬟,三位哥哥,那些人,这些人,说到底,到底是她错了,又或是谁都没有错,过往如云烟,在这越发清新安静的风中,偏偏更加清楚,一幕幕一层层一叠叠,终于就是要她认输而已,让她认错而已,让她承认而已,为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脸颊已经冰凉彻底,身子也酥麻半边,刚回过神来,又转动下已经酥麻的身体,就听得有脚步声传来,就是刚离去的第二次听到的金山的脚步声。
“娘子可好?路上遇到一些事情,有所耽误,可觉得凉了?”金山将一件小裳披在朱淑真身上,隔绝了一阵寒意,朱淑真也发觉到这小裳本身便是暖的,想来给她之际已经熏暖过了。
“是有一些了。”不仅是身子凉了些,心头也更凉了些。这样沉默安静,在风中停留,这重新呼吸的清新空气,那些终于不可避免的回忆,还是苍云白海一般涌上来。
“那我们回去罢。”金山伸手扶朱淑真起来,那手掌温度仍旧是温暖柔和,起身朱淑真半边身子还未恢复,金山似乎也是知道,只是扶她起来,又等下一等,“娘子身子还是需多休息,坐着许久应当是身体僵了,我已经备下热汤,回去饮一饮。”
“也好,”朱淑真点点头,略微抬抬脚,恢复下知觉,“我们出来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金山不急不慌的回答,“午时娘子可有想吃的东西?”
“已经这么久了。”听得竟已经一个时辰,朱淑真有点恍然,难怪身子酥麻的如此严重,她竟在这足足想了这么久,“没甚想吃的,按照往常的就好。”
“好。”金山不多言,见朱淑真似乎有所恢复,就开始扶着她走动起来。
这之后的每日,待公议良离去后稍过一段,朱淑真便要金山扶她出去走走,更多时候金山仍旧会放她一人在那里阳光明媚处或清爽处独处。
随着时日流逝,朱淑真的眼睛看到的更多,也开始察觉其实金山一直就在她不远处,那距离不足让她未恢复的眼睛看得到她,每每她有动作,金山便会放重脚步,几步赶到她身边,只是这般小事,让朱淑真心有戚戚,一向身居深闺的她,也听得许多规矩,也见得许多面里一套背后一套的奴仆,贴心到如此,周到到如此,事事不漏,她却是试过一次。
在一日日头正好,朱淑真自独坐,假装起身碰到石凳脚,身子往前扑去,在瞬间金山的手准准的扶住了她,仍旧伴随那清清脆脆声音,“娘子,小心。”也因而她知晓,金山距离她近的很,只是这几日眼睛看到更多,发觉也并不算很近,许是金山大概摸清楚她能看到的距离,不断在跟她疏远一点罢了。
朱淑真不曾再哭泣过,不曾问询她身在何处,不曾聊起诗词歌赋,不曾计较煮茶悬画,不曾查看花枝熏香,不曾问询朱家如何,不曾问询他如何,不曾问询他们如何,偶尔与公仪良、金山说起话儿来,也不过而今天气如何,恢复如何罢了,朱淑真将彼时的事全部抛在脑后,也许不去想,也许不去念,也许这事情就终于过去了。
只是也许她忘了,她竟还是活在这世间的,既然是活着,又如何摆脱的过着羁绊,只是没想到如此的快。
“娘子,打扰了。”公仪良的声音,人影清瘦,确实本人无疑。只是他从不在此时出现,况且辰时每日都会见面,如何此时又出现。
“无碍,可是有何急事?”朱淑真笑了笑,她未曾去问过他究竟是谁,只是问过又如何,他仍旧是谦谦公子,她仍旧是伶仃漂泊。
“并非良六有意,只是有人觉得此事应当让娘子知晓得好。”公仪良顿了下。
有人觉得,她应当知晓?这人应当便是之前公仪良口中所言,受君所托的人吧,也就是真正救她之人。
朱淑真点点头,“无妨,既然定是要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如何。”总归没有什么选择不是么,她一直没有什么选择,即使是死,都似乎没有得选。
“朱淑真在前两日因病重,搬回朱家居住,但外传与夫家和离。”公仪良说话时候眸光也动也未动,语调低也不高,她却只觉得胸口闷痛却重了。有些事果然不是言忘便忘得了的。
“娘子?”也许又过了许久了,朱淑真被公仪良声音惊醒,原来自己又是陷进去了。这么多天,不去想,不去念,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我知道了。”朱淑真点点头,用着这绵软的嗓音,说不出半分情绪,“我又兀自发呆出神儿了是么?”她努力的笑笑,这笑可带走全身倦意一般。
“娘子,”公仪良没有金山那般在她身边淡然处之,每每见自己情绪起之,便也让她从从容容间也感受得到他深深关切之感,这却让她每每有种错乱之感,何时男子竟不如一女子恬淡。“日后娘子如不愿再听得这两家消息,良六愿为娘子传达。”
“多谢公仪。”朱淑真摇摇头,捻起袖口别致的针脚,错落有致,她一直知道一直以来她的吃穿用度都是品质上佳,自一开始便称呼他公仪,未曾听他反驳,便一直用姓氏称呼他,“淑真愿听得,既是某君所言,淑真愿一直听下去。”
总有人在过着她先前已经宁死不愿过下去的日子了,若是她仍在不外乎也是如此结局,至于什么所谓外传,本就是他放出风声,不愿随她心意,不愿她自由,不愿她最终脱离他,只是既然不愿,为何不怜惜与她?朱淑真扪心自问,真的不愿再知道他的消息了么?
“娘子无需勉强。”公仪良偶尔会如同此时这般,劝慰几句,只是旁人劝慰又如何关乎痛痒,只是所幸公仪良是公仪良罢了,若是其他人,难不保她更是身觉讽刺,不是么,在彼时的时光里,比比皆是。
“多谢公仪,”朱淑真再次称谢,所幸是公仪良就是因为他当真真的是关心与她,体察与她,旁人看来是一个笑话的她,“淑真不愿公仪为难,既然淑真为所托之人,公仪也清楚淑真身份,若传话未及,自然也会受到为难,淑真懂得,不必介怀。”他人敬我三分,她尚留七分余地,何况公仪良自见面便谦诚至极。
“如此也便罢了。”公仪良听得所言,音调不再含有过切劝慰之意,“另有一件,娘子可能会更加感兴趣些。”想来近期她的不多言语,成了黯然神伤赤裸裸的彰显,是不是金山也偶尔念起几句趣闻,查看朱淑真神色,今日公仪良也要讲上一件?
“劳烦公仪讲一讲了。”朱淑真放开一直为她揉弄的衣袖,此时笑容却不像方才那消息般掩盖。
“娘子虽一直未曾问起良六为谁人所托,良六深怀感念,”公仪良却提起了这一话头,朱淑真因被婉拒一次,后期确实未曾再问过,既在让她随意问询之际都不曾问出,后来直到再言及,又岂会告知与她,不如静候,如此他这一语,是终于要告知此人是谁了么?若是如此她还当真有些兴趣。
“公仪愿告知一二,淑真感激不尽。”绵软的声音,是她始终不觉归属自己。
“不敢当。其实对于此人良六也知之不详,只是收到消息,不日君子当至,娘子可当面问之了。”公仪良言中对此人不甚了解,但是语气中略带的那种倾慕不言而出。
朱淑真点点头,不由再次沉入思绪。这日日的沉思,仿若酒醉之人,不愿复醒,醒来之后又如何面对呢?这人到来,又如何呢?一切皆定数。
不知公仪良何时离开,只是又再次进入之前的日子,眼睛一天天清明,已经看得清近处人脸,看得清色泽,只是却越发不知言语些什么,比之前,自己却越发沉默。
朱淑真已经习惯散发着依靠在栏杆,日子见暖,衣裳也减了,这闲散的日光,她望着水面,出着神儿,她已经不再很多去想过去的事儿,只是这发呆出神儿却也惯了。
“痴儿,可该醒来了!”一向静静的廊子,惊天一声,吓走了在她身边聚食的鱼群,朱淑真转头望过去,如晴天雷作,泪水风动间又迷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