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傍着萨雷阔勒岭而行。我记得我第一次上来时,车走着,停住了,一个塔吉克乡亲下了车,洒脱地朝我们弹了弹指头,算是祝我们走好,自己却到了路边的一块草坪上,躺下来,伸展开四肢,悠闲自得地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睡着了。可能是那车让他坐着累吧,他要休息一下,再往家里走。从那以后,我每次经过那里,总会想起他,总要往那块草坪望过去,看他是不是仍然躺在那里。
在离慕士塔格越来越近的时候,空气潮湿起来,隐隐听到母亲抚拍孩子的声音,轻柔、温暖。然后听到水禽欢快的鸣叫。这提醒我,是浪在抚拍岸。果然,喀喇库勒湖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湖边有专门为各国登山者搭设的永久性大本营。附近还有一连串被彼此隔断的小湖和水塘,形成了许多或大或小的山角和小岛,斑斑点点,浓淡相宜,颇似水墨风景。
彼此相距不远的慕士塔格、公格尔、公格尔九别三座山峰,构成了帕米尔高原的极高峰地区。自1980年对外开放以来,这里已成为高山旅行探险的最热点,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络绎不绝。
对任何一个旅行者而言,这湖都绝对是大自然给予你的意外的恩赐。谁会想到山下会有如此具有个性的、不乏柔美的湖呢。
喀喇库勒湖像是为慕士塔格专门备下的一面穿衣镜。这座伟岸的山从头至脚全部能在湖里照映。这个风流的父亲,即使在把背给孩子时,也注重仪表,白袍上不能有一点污渍,褐色的裤子要一直保持整洁,即使每一道折皱也不是随意熨烫的,处处体现着唯美的品性。
只有爱人是自己的镜子,从爱人那里不但能照见自己的外貌,还能照见自己的内心。
父亲黛黑色皮肤的情人……喀喇库勒,与山相互映照,成为当地的谚语:“慕士塔格峰有多高,喀喇库勒湖就有多深。”
“喀喇库勒”是柯尔克孜语,意为“黑色湖”,其水面海拔3500米。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此湖有过描述:“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
喀喇库勒湖的确是一座梦幻般的高原湖,如果乘车,无论是从喀什噶尔出发上高原,还是从塔什库尔干下高原,都是在正午左右经过这里。那时,天空幽深、蔚蓝,洁净得丝尘不染,雪山连绵逶迤,如涛似浪地翻卷到湖跟前,停住,然后就凝固了。不知雪山是被喀喇库勒湖的美所惊讶而止了步,还是慕士塔格伸出手臂,示意雪山不要喧哗,不要打扰喀喇库勒湖宁静的心,喀喇库勒湖就这样躺在慕士塔格的臂弯里,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丝绸之路自开通以来,就从湖畔通过。千百年间,喀喇库勒湖不知给多少驮畜和商旅带来过惊喜。他们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至此终于可以一洗疲惫的身心。
喀喇库勒湖水波浩渺,波光潋滟,水色迷茫,加之蓝天与雪山的映衬,构成了一副绝美的图景,鸳鸯、天鹅、野鸭、棕头鸥等十多种水鸟,款款游弋,嬉戏时会翻腾出无数朵浪花,使倒映在水中的慕士塔格也随之荡漾;岸边湖水不深,日光照耀下,纤微可见。据说这里的鱼从没人捕食,所以它们一直是自由的鱼。湖边的草滩缀满了红红黄黄的小花。而更远处的湖岸边,则有隐隐约约的柯尔克孜人的村落,袅袅的炊烟有时成为一线,升得很高;有时被风揉散了,迷漫在湖面上。牲畜的叫声与牧人的歌声和波涛声一起飘过来,传递出世外桃园般的气息。
我在一位塔吉克老牧人那里听到过一个动人的传说。这个传说中,慕士塔格只是那个故事的载体。
相传在几千年之前,慕士塔格山顶上不是现在这样被冰雪覆盖着,而是一个森林葱郁、流水蜿蜒、百花争艳、芳香远逸的专供神仙栖居的地方。山脚下的塔阿尔马,有个长相英俊的神箭手,爱上了一位名叫古丽夏蒂的姑娘。古丽夏蒂想把塔阿尔马也变成鲜花盛开的地方,所以,当神箭手向她求爱时,她提出了一个条件,要神箭手登上慕士塔格峰顶,到仙苑去采来神花,种在塔阿尔马的荒原上,当这里成为花园时,她就嫁给他。
为了爱情,神箭手带上干粮和短剑出发了。经历了种种危险之后,他到了仙苑,摘下了仙苑中最美的两朵花。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忽然电闪雷鸣,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原来守护仙苑的仙女发现了他。仙女让恶鬼迪外前来擒拿他,神箭手杀死了恶鬼。仙女亲自来战,杀到半夜,神箭手累得昏了过去。仙女没有杀他。他醒来后,向仙女讲述了盗花的原因。仙女深受感动,让他带走了仙花。神箭手将花种在荒原上,塔阿尔马马上变成了花园。他与心爱的姑娘也终成眷属。而那位善良的仙女却被囚禁在山顶上,失去了自由。仙女不停地流泪,为了人间的幸福。仙女右眼流的是欢乐的泪水,这泪水化作清泉,浇灌着山下的草原和绿洲;仙女的左眼流出的是伤感的泪水,这泪水化作千年不化的冰雪,覆盖着慕士塔格的峰顶。
听完这个故事,毡帐里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问:
“那么,喀喇库勒湖呢?”
老人沉吟良久,缓缓答道:“喀喇库勒湖嘛,它是那仙女的心。仙女虽然老了,但她对塔吉克人的一颗慈爱的心却永远那么年轻,像水一样,永不会老……”
有人说,山上有一座墓,墓里埋葬着仁慈的圣者;也有人说山上有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城里的居民过着人世间没有的幸福生活;还有人说,山上有一条美丽的闪着银光的河,河边有一对白色的骆驼。
慕士塔格竟有如此美丽、哀婉而纷繁的传说。这传说使慕士塔格显得更加巍然、更加清澈和圣洁。
愈来愈靠近慕士塔格,我的心也愈来愈沉醉。抬头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冰雪一年又一年堆积时留下的纹路,那纹路与树纹一样清晰。可以看见雪岩冰崖,可以看见雪山在阳光照耀下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的水雾。
在喀喇库勒湖西岸可以看见千姿百态的冰川奇观。慕士塔格冰雪厚度50—70米,冰川覆盖面积达200多平方公里,平均厚度在300米左右,有些冰川一直俯冲到了海拔3900米的地方。由于这里地势很高,气流容易侵入,慕士塔格一年四季下雪,这些雪常年积累,在压力作用下,形成了巨大的冰盖,把整个山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这些冰川似乎伸手可及。第一次来到冰川下面时,就勾起了我接近冰川的欲望。我和两个朋友经过较为细致的准备,攀到了海拔6000米左右的地方。这里虽只是万丈冰川的舌部,但已气势恢宏。这些纵横于山壑间的冰川,像一条条无声的瀑布,流泻在300余平方公里的山体上。即使黄河壶口也没有如此的声威。
蓝天伸手可触,白云俯身可掬,喀喇库勒湖的湖水显得更为黛黑,羊群和毡帐星星点点,银链般的康西瓦河九曲十八弯,悠然自得地汇入盖孜河。南边的塔什库尔干河则闪着光,奔腾着,汇入叶尔羌河。四周耸立着难以数计的大小高低不等的冰峰,近处的高数十上百米,远处的高达几百米。一座座银雕玉塑,在阳光中闪着奇异的蓝光。我还第一次看见了盛开的雪莲,一朵朵冰肌玉骨,蕊红如霞。在这叠银砌玉的冰雪世界里,你无法相信它是植物,只以为它是神异的精灵。
正值炎夏,冰川消融,大大小小的水流在冰缝间淙淙流淌。一尘不染的水,流注于透着莹莹蓝光的冰上,你无法想象这水是何等的纯洁。
一切都只能使你发出这样的感叹:啊!最后这感叹总会变成叹息:唉!——这是你为自己的语言难以表达而惋惜和遗憾。这叹息在此时是感叹的最高形式。
我们顺着一条冰上的小河继续向上攀登,直到看见一大片如林似塔的冰峰。它们或如倚天长剑,寒光闪烁;或如银色城堡,晶莹富丽。低洼处有幽深的冰洞,可容纳六七十人,门口有冰柱为帘,洞内光线幽蓝,寒意萧萧,令人战栗;有些地方可见宽达数米的冰缝,深不见底,推下一块冰,很久才能听见响声;有些地方,外实内空,俯耳于冰上,可以听见十分美妙的潺潺流水声;而最为壮观的要算冰川末端的冰舌了,冰舌一般宽上百米,高十几米到几十米,消融的冰水顺冰舌舌尖往下流,遇冰后又凝结成冰柱,久而久之,成排的冰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晶莹透亮的冰帘,像一座水晶宫殿。还有腾空欲飞的冰龙,枝繁叶茂的冰树,巧夺天工的冰桥,以及冰屋、冰塔、冰亭……好像真有神灵在这里成年累月地修葺、建造着人间仙境——直到使这一切闪烁着神话般的瑰丽色彩。
我们在夕阳西沉时撤到了冰川末端。在一片冰林间支起帐篷,铺上皮大衣,放上睡袋,准备在这里过夜。
晚霞中的冰川更为瑰丽,所有的冰都流着橘红色的光。整个慕士塔格也像一柄点燃的火炬,给整个高原镀上了那种橘红。此时的慕士塔格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当一切峰峦都已暗淡,慕士塔格的顶峰却仍然燃烧着,这使其身姿更为鲜明孤峻。此时,你身体中的各种激情都被调动起来了,但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敬畏和热爱。
明月升起来了。月光中的慕士塔格啊……冰雪的光与如水的月光交融、媾结着,孕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光彩。这光彩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就是我们在佛教图画中看见的笼罩在佛祖头上的光环……
从睡袋里钻出来,面对着这从未见过的清明的、红尘中难得见到的光彩,我感到身体飘浮了起来。我体内一切红尘之物皆被这光透彻地洗涤净了,无需任何托举,我就能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我惊奇地呆在那光中。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梦……但你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梦中。
我不知何时跪了下去,也不知何时流泪满面,最后,我哭出了声。我只有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大自然之美的惊叹和全身心的陶醉,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绘这一切。
虽然如此渴望化为一枚雪,一滴水,融入其中,但我连一丝梦也没有做,思想和心灵如此空明,如同化境。
那是我平生最为神圣的睡眠。
至今,每每想起,双眼还会潮湿,身体还会有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我还会轻轻地呼唤一声:
“慕士塔格——”
然后默默吟唱那首古老的歌:
山丛中有同天堂一样的花园,
鲜花散放的芳香使人们迷恋;
泉水像蜜汁一样甘甜,
山石像宝石一样耀眼……
亡者的邻居
我曾在帕米尔高原有一处临时住所。这住所是一处废弃的营房,建在一个高地上的一条沟里。院子是一个小四合院,但两边都只有房屋一样高的围墙。院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杨、一丛高原柳,除此之外,整个高地再无别的植物。高地上有纵横交错的战壕、沟壑和碉堡,那是与苏联对抗时修筑的,从没有经受过战火烽烟的洗礼。离住所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坟地。左边还有一处城堡式的建筑,那是国民党军当年的营房,现已废弃。右侧则是一座水塔,耸得很高。
我搬进这个住所前,这房屋至少有15年没人住了。据说是因为闹鬼。我提出要去住时,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有的说,你疯了?有的说,不要开玩笑。然后,他们都会将那里闹鬼的事描述一番,以证明那里的确有鬼,以善良的心劝阻我不要去冒险。
他们讲的那些鬼故事初听起来十分恐怖,但我的确需要一个能独处的地方。我不怕鬼,只怕人。
我把房屋打扫好后,用白纸贴了墙,然后又从水塔里引来了水。在院子里种上了花草。空闲的时间里,除了读书,就是观察种子发芽、生长。
并没有鬼来打扰我。但为了保证能独处,人们问起是否有鬼时,我总是不置可否。所以,除我之外,一直没有人敢搬到这里来住。
我时常在这个高地上散步,也常常到那片墓地去。所以我知道原来有多少人安息在那里,后来又有多少新来的人,并见识了塔吉克族肃穆、隆重的葬仪习俗。我发现,塔吉克人的丧葬习俗是他们的哲学、宗教、社会观念、生活意识、风俗习惯等方面的合成。
他们流泪静听将逝者的遗言。年长者望着将逝者的脸念经祈祷,然后合上他的眼睛,收拾干净房屋。洗净逝者的身体后,让他头冲西方躺卧,并用有刺绣的布将逝者覆盖,在他的头前和脚下各点一盏灯。
挽歌声随之响起,那是令人心碎的歌声。这歌声有一种固定的调子。塔吉克人中有一些善于唱挽歌的妇女,她们在民间有很高的声望。人们按照挽歌的调子哭唱,将死者生前高尚的品德、善良的性格和他的特点,他对家人及乡邻的贡献编为歌词颂唱。妇女们身穿蓝色的衣裙,头戴蓝头巾,对她们而言,死亡是蓝色的,所以她们以蓝色哀悼死者。她们的歌声动人心弦。领唱挽歌的人即时创作,即时演唱,唱完一首后,其他妇女则重复最后一句——每首挽歌的结尾都是:“愿你的安息之地成为天堂,愿你不朽的灵魂得到安宁。”
由于唱挽歌是丧事中不可或缺的仪式之一,挽歌又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因此,挽歌又被看做是民间礼仪歌中特殊的一种。宗教人士和一些长者并不赞同长时间唱挽歌,他们认为这样会使生者过分悲哀,过多的泪水在阴间会形成滔滔河水,成为死者阴世之旅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