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是同志,一眨眼,就变成了敌人。同志是同志的样子,敌人是敌人的样子。是同志,就要做同志做的事,是敌人就会做敌人做的事。两个男人端着枪朝着瘫坐在地上的两个女人走过来。这个动作,看上去好象是要去把谷子和穗子打死。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只要面对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敌人,他们只有端着枪才敢靠近。
打死这两个女人,两个女共匪,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容易的事了。似乎用不着枪。用刀就能把她们刺死,用手就能把她们掐死。可他们朝她们走过来时,却并没有想到让她们死。准确说,没有想到让她们马上死。因为她们是女人,让女人死,不一定是要让女人马上断气。有些方法,不让女人马上死,却会让女人觉得比马上死还要痛苦。使用这个方法,对这两个男人来说,并不外行。在过去许多的年里,他们用这种方法对付过不少女性的敌人。这种方法会让他们那种报了仇的快感成倍地增加。
瘫坐在地上的谷子和穗子,只是腿软了,站不起来了。可并没有昏过去。头还挺立在脖子上,眼睛还睁开着,还能看到眼前的东西,还能想到一些东西。看到两支黑黑的枪对着她们逼过来,想着他们要是开枪把她们打死在林子里。她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转身逃跑都站不起来,再说了,就是能站起来也没有用。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子弹。只好等着子弹射进自己的胸膛。等了好一阵,听不到枪响。再一看,两支枪已经不在两个坏人的手中,他们已经把枪扔到了一边。他们空着两只手朝她们走过来。
两只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枪也没有刀,可谷子和穗子看着那空着的手,好象比看到了枪看到了刀还要害怕。眼前的这两个家伙,不但是敌人,而且还是男人。变成了敌人的男人,对自己的敌人,特别是女敌人,更是会无恶不作。
结巴男人一把扯住了穗子,往不远处的一片芨芨草丛里拖。穗子知道要拖她去干什么。穗子不去,并发出象猪要被杀时的嚎叫。结巴男人不结巴了,说你要是再喊,就杀了你。一说要杀了她,穗子还在喊,可声音一下子小多了。穗子手脚乱蹬着,不想让结巴男人拖到草丛里去。可男人的劲很大,有点象抓小鸡一样,把她连拎带拖地拽进了深密的草丛里。
剩下谷子了。不结巴的男人看着谷子。他没有去拖谷子。不是他想放过谷子。是他觉得不用拖谷子了。既然把穗子拖走了,把谷子留下来了。他也就省事了。在这么个原始树林里,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他想做什么,只要放开胆子去做就行了。他有一颗杀人的胆子,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上前一步,一下子骑到谷子身上,象是一块大石头砸下来,一下就把谷子砸倒在地上了。
谷子还是个姑娘,还从来没有让男人这样骑在身上过。别说是敌人了,就是同志就是朋友,也不能让随便骑到自己身上的。谷子还没有结婚,可谷子知道一个男人只要骑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上,是一件会出现什么后果的事。有时女人会想让这个后果出现,这时的女人是幸福快乐的,可有时女人不想让这个后果出现,那么,这时的女人面对着的就是一场灾难。一场和死差不多的灾难。
骑在谷子身上的男人,撕扯着谷子胸前的衣服。谷子看到了灾难,谷子不想让灾难这就么地落到自己身上。她的双腿猛地一屈,双手趁势向身上的男人的脸上抓去。男人的脸上马上有了几道血印子,男人叫了一声,捂住了脸,同时从谷子身上摔了下来,摔到了一边。
谷子站了起来,她的腿突然有了力气,一点儿也不发软了。她迈开双腿朝着林子的深处跑去。她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跑,只想着离开这个男人,离得越远越好。她飞快地跑着,边跑边大声地喊着,抓坏蛋了,抓坏蛋了。知道这么喊一点用也没有,可她还是要这么喊。遇到坏蛋,就要这么喊。这么一喊,就是喊不来人,坏蛋也会害怕。
坏蛋真的害怕了,拾起了刚才扔掉的枪,在后面追她。边追也边喊,站住,快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谷子没有站住。谷子知道,站住了,不会马上开枪打死她,可却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他还会骑到她身上,还会继续侮辱她。而到了他们觉得不需要她了,一样还会把她打死的。既然早晚是个死,还不如早点死,那样还能少受些罪,更不能让这些坏蛋称心如意了。
坏蛋还在喊,再不站住,我就真的开枪了。边说还边拉枪栓。
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谷子还在跑。谷子心想你就开枪吧。只要你的子弹不打到我身上,我就不会停下来。就是打到我身上,不把我的腿打断,我也还会继续跑。这么一想,谷子的心里好象轻松了许多,跑得更快了。一个人真的要是不怕死了,也就什么也不怕了。
枪响了。
谷子的腿软了一下,心想,完了。我要栽倒了,我要死了。可却没有觉得身上什么地方疼,子弹打在身上,应该是很疼的。再往身上看,却没有一个地方流血。这个坏蛋没有打中我,他的枪法太臭了。谷子心里一喜,跑得更快了。跑了一阵,听不到后边再有喊声。觉得奇怪,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看,没有看到那个坏蛋,就停了下来,仔细看,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坏蛋。又看了一会,才看到那个坏蛋趴在了地上,身上好象某一个地方,在喷着血。
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胡乱猜想着。从旁边的树丛里钻出一匹马来。马上还驮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脸很黑,谷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黑的脸。她不知道这个黑脸汉叫居桩。居桩的手里端着一支枪,枪口正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
谷子马上明白了,坏蛋被打死了。打死这个坏蛋的黑脸汉是谁,谷子来不及弄明白了。她马上想到要赶紧去救穗子。谷子对居桩说,还有一个坏蛋,快。说着,谷子不等居桩再说什么,就往回跑,往那片芨芨草的草丛里跑。边跑边大声地喊着穗子的名字。
喊穗子,穗子没有回声。倒是那个结巴坏蛋听到了喊声,从草丛里跳了出来。他看到了谷子,还看到了谷子后面那个骑马拿枪的居桩。他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了。刚才听到枪响,还以为是同伙放的枪,把不听话跑掉的谷子给打死了。也就没有管那么多。也顾不上了。那会儿他已经骑到穗子身上,刚刚得手,这个时候很难有什么别的事,让他停下来。当然,这个时候他已经很后悔了。要是当时能起身看一眼,不会这么被动了。至少现在早已经把枪抓到手上了。可这会儿,他再拼命跑,要想把刚才扔掉的枪捡起来,也是不大可能了。就在他的手要碰到枪身的一刹那,居桩的枪就先响了。
结巴坏蛋一头栽倒在地上,子弹从前胸进去,后面出来,在后背上炸开了一个洞,血向四处喷。
顾不上看结巴坏蛋的死样子。谷子往草丛里跑,只想着穗子不要出什么事。跑进草丛里一看,穗子躺在地上,穗子还活着没有死。她的眼睛睁着,看到谷子,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穗子的胸前衣服全被撕开了。白白的乳房上,到处是黑爪子抓过的脏印子。还有裤子也被脱掉了。短裤整个被撕碎了,扔在了一边。大腿根部,也有脏手抓破的伤痕。不用问穗子,谷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谷子蹲下来,把穗子扶着坐起来。给穗子把上身的衣服整理好,把胸前的衣服扣子给系好。又帮穗子把裤子穿上。
穗子好象没有一点力气,靠在谷子的怀里,连哭的劲都没有了,只是没有声音地不停地掉泪花子。谷子说,好了,好了,没有事了,两个坏蛋全被打死了,我们得救了。我们可以回家了。谷子象哄一个孩子似的,哄着穗子。
扶着穗子,从地上站起来,又从草丛里走出来,看到了居桩。居桩还骑在马上,连马也没有下。看他的那样子,好象也不打算从马上下来。
本来谷子打算好好说些感谢居桩的话。说真的,要不是居桩的及时出现,把这两个坏蛋打死,那么很有可能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穗子和谷子了。可是谷子在仔细看了一番居桩的样子后,就觉得有好些感谢的话说不出来了。
要说样子,怎么看这个居桩都要比那两个死去的坏蛋更象坏蛋。一脸横肉,络腮胡子,一双鹰眼,正是大部分人想象中的那种强盗土匪的形象。
吃过一次亏了,不能再吃一次亏了。谷子本来要说的感谢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这还不算,让穗子去把马儿牵过来的同时,自己一弯腰把坏蛋扔掉的枪拾了起来。谷子参加过民兵训练,会用枪。谷子把枪端在手上,指着居桩大声地喝问,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居桩看着谷子,没有回答谷子的话。大约是觉得谷子的举动和问话都有些可笑。就笑了一下。可是他的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和善,倒是有些让人觉得这笑里也藏着几分凶恶。
谷子说,告诉你,你可不要打什么坏主意。我手里有枪。我也会打枪,你信不信。说着,谷子把枪举起来,朝着天空放了一枪。
穗子牵着两匹马过来,问谷子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放枪。谷子让穗子看居桩,问穗子,这个人看起象什么人。
穗子说,象坏蛋。
谷子对居桩说,看在你救了我们的份上,我们就放了你。你就走吧。走到什么地方,我们不管,就是不要让我们再碰上你。你走吧,我数三下,你就转过身骑着马离开。要是你不离开,我就开枪打死你。
居桩不笑了。他不笑时,看起来好象还没有那么凶恶了。
居桩说,不用你说,我也会走的。现在你们有了马,也有了枪,你让我看见了,你会打枪,这真是太好了。在这个林子里,有了马,有了枪,你们就不用再怕什么了,不管是野兽还是人,你们都不用怕了。你们也可以走了,走吧,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
没有等到谷子数三下,居桩转过马头,向前走了。
没想到居桩真的这么走了。谷子和穗子互相看了看,她们有点不安。谷子喊了一声,让居桩站下。
居桩站下了。
谷子说,你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可以走到莫索湾吗?
居桩用手朝南边指了一下。居桩说,朝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莫索湾。
谷子说,要走多长时间?
居桩说,骑马走,要走一天吧。
谷子说,谢谢你了。
居桩说,谢倒不用了,只是不要想着是一个坏人救了你们就行了。
谷子说,我们是莫索湾开荒营的,我叫谷子,她叫穗子。你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居桩说,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的,我也不想知道你们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你们也没有必要知道我叫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就住在这个胡杨林里。胡杨林里有多大,我的家就有多大。
说完这句话,居桩就再次调转了马头,让马快步跑了起来。看来,他是真的不想和谷子穗子再多说一句话了。
谷子对穗子说,我看这个人,不但象个坏人,还是个怪人。
朝居桩指的方向走,真的只走了一天,就走出了胡杨林。看到了一片土黄色的房子,看到了食堂那高大的烟囱和升起的炊烟。谷子和穗子全流泪了。只是这两个女人的眼泪里,所包含的意思,并不会完全相同。也正是这一点的不同,将可能影响到她们这一生要走过的道路。
到了大渠跟前。过了大渠就到了。谷子和穗子看着大渠里的水,站下了。谷子看看穗子,穗子的脸上全是土,头发也乱乱的。谷子看不到自己的脸,可知道也和穗子一个样子,可能比穗子更脏得厉害。谷子说,咱们洗一洗吧。
谷子说出的话,正是穗子也想说的。两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到了渠边树上。下到了渠堤下。渠里的水,是雪水。有一点凉,可很清。两个人蹲在水边,把水撩起来,洗着脸。洗了一会,穗子说,我觉得身上脏得很,我想跳进去洗一洗。谷子说,水凉得很,穗子说,没事。说着,穗子脱了衣服,真的下到了水里。
看到穗子下了水,谷子也下了水。刚一下水,觉得水凉,在水里呆一会,就不觉得了。越洗越舒服,越洗越高兴。
和谷子不一样,穗子越洗越难受。洗着洗着,就流下了眼泪。谷子不知道穗子为什么哭。问穗子。穗子让谷子看身上的抓痕。水能把灰土洗掉,不能把伤痕洗掉,不但洗不掉。一洗反而看得更清楚。
穗子说,我怎么办啊。
穗子的话,谷子能听明白。谷子说,不要说,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
穗子说,那会儿,我要是能象你那样,拼了命反抗就好了。我也想了,可我还是害怕了,他说要打死我,我就害怕了。就……
谷子说,都一样,那会儿,谁能不害怕。
穗子说,可你没有让那个坏蛋……
谷子说,我也差一点。
穗子说,别人要是知道了这个事,我可怎么活啊。
谷子说,那就不让别人知道,咱们都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
穗子说,我不说。
谷子说,我也不说,你放心,我死也不说。
营部里,干部们在开会,商量写报告的事。
连着找了三天,没有找到人。只找到了一个篮子。现在已经是第五天,在这片荒野上,丢掉的人,如果五天还找不到。那就很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两个人没有了,这个事是大事。得向上级报告。曹营长喊大家来,商量这个报告怎么写。
开这个会,李南也参加了。文书还不能算干部。只是给干部们打杂的。可李南经常和干部们一起开会。但他没有发言权,只是做个纪录。这次开会,让他参加,也是因为这个报告要他来写。这几天,李南心里也不好受。说起来,和谷子只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可他到底是动了心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有好多事,他已经把谷子放在了心里面。可谷子说没有就没有了。对他还是有一定打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