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离这个想法,还远着呢。到现在,谷子还对他是爱理不理的。好象谷子有点看不上自己。为这事,李南没有少想,想来想去,想不出谷子为什么不喜欢他。在莫索湾,象他这么年青的男人,象他这么有文化的,好象只有他一个。
不过,李南并不在意这一点。书上写了,女人全是这样,全让男人去追的。一开始,女人都会给男人摆点架子。摆架子,不是女人不愿意,是女人想把这个过程变得更浪漫,更有意思。
象两条鱼游进了海里,谷子和穗子钻进了莫索湾的这片原始胡杨林。
胡杨林是海。是海,当然就会有很多鱼。树上落着的鸟儿是鱼。草中跑动着的野兔子,黄羊,马鹿还有跳鼠也是鱼,连狼,野猪,还有狐狸也是鱼。只是这些鱼比别的鱼凶一点,狡猾一点罢了。不过,这些鱼好象再厉害,也没有人这种鱼厉害,它们只要见了人这种鱼,就会远远地躲开。见了谷子和穗子也一样,不管她们多么温柔,多么心软,那些在树枝上鸣唱的鸟儿,也不会跳到她们的肩头上,和她们亲热。不过,她们想不到这些,一进到林子,她们就好象进了自己家的菜园子一样。草里的蘑菇,就好象是她们种出来的一样。真的很多,走不了十几米,就会发现一窝。每发现一窝,就会发出一声欢叫。她们一笑,一叫,别的鱼儿就会从她们身边跑开。她们看不到别的鱼儿,只看到蘑菇。蘑菇这会儿,不是蘑菇了,它们成了一种快乐,谷子和穗子追着它们,在树林里向前跑。
林子里好象没有别的人,只有谷子和穗子,她们自己这么想,看起来,好象也真的是这样。但林子既然象海一样,就不可能只有两条名字叫做人的鱼。肯定还有,只是我们不知道会有多少条,也不知道别的鱼正在什么地方游动着,更不知道是不是也在采蘑菇。不过,现在,我们肯定地说,除了谷子和穗子外,还有一条叫人的鱼在这个林子里。
他是个男人。
是黑脸汉。
黑脸汉,不用说,脸一定黑。有多黑,好象比最黑的天还黑。脸黑,牙齿却不黑。不但不黑,还很白。白白的牙齿,显得脸更黑。
这黑脸汉,除了脸黑,个头还很高。腿粗,胳膊粗,腰更粗。站在那里,象是一棵没有枝权的树,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块风吹日晒了百年的大石头。
黑脸汉的身上有一杆枪。枪是一杆钢枪,黑脸汉的身边有一匹马,马是雪青马。黑脸汉的身后有一间房子。房子是木头的房子。房子前的檐下,挂着不少的狼皮、兔子皮和狐狸皮,房子的后面有一眼泉水,泉水不停地流,到了冬天,大河都会结成冰,它却冻不住,一样往外流着水。
黑脸汉和穗子和谷子一样,也是人。是个正逢壮年的男人。可黑脸汉没有象她们一样,在下过雨后去采蘑菇。在他的四周有很多蘑菇,不用去采,想吃了,随手就能拽下几颗,扔到锅里煮煮吃就是了。
黑脸汉只是坐在门口的一个树墩上,让从树枝间透射下来的新鲜的阳光,照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象是睡着了,又象是在想着什么。
黑脸汉并不知道,这时的林子里,正有两个年青的女人在采蘑菇。
同样,两个女人也不知道还有一个黑脸的汉子这时也在林子里,正和无数的树一起晒着雨后的太阳。
其实在片林子里,除了黑脸汉和两个女人,一定还有别的人。只是,这些人是谁,黑脸汉和两个女人都不知道罢了。
象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黑脸汉子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听了一会。好象真的听到了什么。黑脸汉走到了小木屋的后面。
尽管同时都在一个林子里,其实他们离得很远。林子很大,如果谷子和穗子从现在站的地方要走到黑脸汉的小木屋,至少还要走上一天一夜。因此,黑脸汉的这个举动,和谷子穗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黑脸汉是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这声音是从一堆土里发出的。准确说,是从一个坟墓里发出来的。
坟墓就在小木屋的后面。其实就是一个隆起的土堆和土堆前插着的一木牌子。牌子上写了一行字:爷爷居闯之墓。
黑脸汉时常会听到埋在土里的爷爷喊他。一喊他就过去了。可真的等他走到跟前,想听爷爷说些什么时,爷爷就不吭声了。
听不到爷爷说话,黑脸汉也不会马上离开。他会在墓堆旁坐上一会。象爷爷活着的时候,坐在爷爷的身边。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只要坐在墓堆旁边,就一下子会想起好多爷爷说过的故事。
爷爷的名字是爷爷的爸爸给起的,意思让爷爷做一个闯荡天下的男人。爷爷果然能闯。一下子就闯出了万里地。从山东梁山闯到了西部的天山。
黑脸汉叫居桩。这名字是爷爷给起的。黑脸汉原来不叫这个名。到了胡杨林里后,爷爷给他换了个名字。爷爷说,你是个树桩子,你不能离开树林子。
爷爷说,你的爸爸妈妈,让仇人给杀了。他们还想杀你,可我们到了这里,到了这片林子里,他们就杀不了你了。这个林子很大,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你。
爷爷说,你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这个林子里的树,就是你的亲人了。
如果谷子和穗子一直往前走,很有可能会碰到居桩。可谷子穗子不会一直朝前走的。因为她们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她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转过身回家去了。
两个人已经直起了腰,眼睛虽然看到了前面的草丛里还躲着一只大蘑菇,她们也不打算走过去弯腰采摘了。不是她们太累了,是手中的篮子已经装满了。再采再摘就没有地方装了。她们现在已经不想再采蘑菇了,她们想回家了。也就是说,不管前面还有多少大蘑菇,她们也不会再往前走了,按这种情况推断,她们其实是根本没有可能和那个黑脸大汉相遇的。
往回走,当然要转过身。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连想也不用想。只要沿着来的路走回去,走不到天黑就可以到家。
林子里没有路。也用不着路。很平坦的沙土地,没有过不去的沟和坎,只要迈开步子往前走就行了。
篮子在两个人之间,篮子的提柄,同时抓在两个人的手上,两个人提着一篮子蘑菇,就不觉得重了。
和来的时候一样,两个人边走路边说话,说到可笑的时候,两个人就笑起来。笑的声音有时大,有时小。这要看说的事,可笑到什么程度。
穗子说得话要多一些。穗子结了婚,结了婚的女人,比没有结婚的女人,可说的事要多一些,敢说的胆子也大一些。一些没有结婚的女人说不出的话,结了婚的女人全能说得出来。
谷子没有结婚,可穗子说的话,谷子全能听明白。谷子也喜欢听穗子说,自己说不出的话,听别人说出来,也会觉得挺痛快。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了。走着走着,穗子不说话了,不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是她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头了。她仰起头,往上看,透过树的密密的枝叶去看天。谷子也跟着抬起头去看天。
天好象没有那么蓝了。好象落了一层土,变得灰暗了。不是天又阴了。刚阴过,刚下过雨,不会再阴了。是天晚了,天一晚,就象是干了一天活的人,没有了精神,就是这样疲倦的样子。
谷子和穗子抬起头看天,不是想看看天有多累了,累成了什么样子。她们去看天,是觉得当她们看到这样的天色时,她们应该已经走出了林子,已经走进了营地四周的防风林带了。可她们还在胡杨林里。
不往天上看,再往前看,想透过一棵棵交错挺立的树干,看到了房子,看到了食堂的那个很高的大烟囱,至少也可以看到那道从烟囱里面冒出的炊烟。这个时间,正是炊事班忙着给大家做饭的时间。
除了一棵棵看不出什么区别的树干外,什么也没有看到。两个人就把脸转过来,穗子看谷子,谷子看穗子。
谷子说,再走一会,肯定就会出林子了。
穗子也说,就是,咱们走快点,咱们刚才走得太慢了。
说走就走,两个人提着一只篮子往前走。这次走,都不说话了。也不笑了。腿摆动得也快起来。裤角碰得草唰唰响。由于走得太急了,能听得到她们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又走了好久。再往天上看,天不再是灰的了。天被蒙上了一块黑布,连一点亮也没有了。再往前看,别说是房子烟囱和炊烟了。连几十米外的树都看不到了。
谷子和穗子互相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不用说出来,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两个人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想法。
她们走错了路,她们迷路了。
这时,她们想到去地上找来时留下的脚印,她们低下头去找,却什么也看不到。不是天黑了看不到,就是大白天,她们也找不到。林子的空地上长了许多细密的小草,象是地毯一样铺开来,那些小草踩倒了,不一会就站起来,不会留下一点脚踩过的痕迹。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们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在莫索湾,在开荒营,一共发生了三次迷路回不了家的事。第一次迷路的人,在四天以后,被找到了,可找到的只是一堆白骨。第二次迷路的人,在三天以后找到了,人还活着,可已经剩最后一口气了。活过来后,老是一个人发呆,象个傻子。第三次迷路的人,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找到,至今也没有一点音讯,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三次事,谷子和穗子全知道。其中有两次找人,她们还亲自参加了。
靠着一棵对,谷子和穗子抱在一起。不是怕冷,一点也不冷。也不是怕黑,多黑的夜,她们也见过。说不上,她们这会儿怕什么,可她们真的好怕,两个人抱在一起,会让她们怕得东西少一点。
谷子说,咱们还得走。不走,怎么也出不了林子的。
穗子说,往什么方向走?走错了路,越走就会离家越远。
谷子说,林子在咱们营地的北边,那营地就是在林子的南边了,咱们往南边走。
穗子说,天这么黑,你知道哪边是南?
谷子抬起头又往天上看。天上已经有了好多星星。谷子说,你看,那颗是北斗星。谷子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谷子说,那边就是南边。
穗子说,真的?
谷子说,我看差不多。
谷子和穗子站起来,往前走。走了几步,谷子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对穗子说,篮子还没有拿呢?
穗子说,不要了。
谷子说,还有那么多蘑菇呢?
穗子说,我恨死了那些蘑菇了。要不是为了它,我们也不会来采蘑菇,也不会在采蘑菇时把路给忘了。也不会到天黑了也回不了家。全都是让那一篮子蘑菇给害的。
好象这时怨恨那一篮子蘑菇有点不讲道理,可也不能不让穗子这么想。其实连谷子也这么想了。只是她没有说出来。听穗子说不要篮子了不要蘑菇了,谷子也就不说什么了。篮子和蘑菇本来就和她没什么关系,她跟着穗子来可不是想喝什么鲜蘑菇汤。她只是没有事了,想在雨过天晴后出来转转散散心。
说真的这会儿,谷子也后悔跟着穗子出来采蘑菇了。可她不能把她的后悔说出来。说出来只能让穗子不高兴,再说了,又不是穗子硬扯着你来的,腿长在你的身上,你不跟着来,谁也没有办法。
谷子想到了后悔,可没有把后悔说出来,后悔这个东西永远不要说出来,最好连想也不要去想。因为后悔这个东西,是最没有用的。它只能让你心里的难受更久一点更重一点。
谷子不想了。谷子说,咱们朝着这个方向走,一定可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