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叭、嘎叭、嘎叭叭叭、嘎叭叭叭叭叭……春雷直惊炸了四十多下,方远迂而去。
魂幡飘飘昭天际,挽幛沉沉压碧野;孝带森森,步履缓缓。呜呼,享贵棺兮并高抬,受厚爱兮尽举哀;云重重兮竟垂泪,风萧萧兮惟旋噎;全由孝子嚎,任凭贤孙泣,万物共鸣之。
俄顷,云天播下潇潇春雨。双杏的棺木迟迟降落在墓穴边。当家人延松明跪诉道:“奶奶,您高寿一百单八,儿孙遍布准噶尔,葬礼本该延续十天半月,招呼四面八方的儿孙们,都来为您尽孝送终。可是,您知道情形不允许呀,您临走前不是谆谆告诫儿孙要‘结团自卫’吗?没办法,实在没办法,只好委屈您啦!”松明哭诉着磕下头去,引发一片嚎啕声,统统跪拜在泥窝里。
待棺木徐徐置入穴内,延子松上前跪诉说:“妈妈呀!情势危急,您走得更急,眼下身边只有您的‘老末底尕子’代表诸位尚在人世的兄长为您送行啦!您老安息吧。”一声“安息吧”引发了久久不能中断的嚎啕痛哭声。
待哭声稍歇,延子松挥泪道:“妈妈呀,您老的这一生实在了不得。可儿子嘴拙,一时半会儿道不出像样的文辞,只好把十三哥为您写的百岁华诞祝寿辞请出来,以慰英灵,以表孝心。”子松从怀中掏出那篇祝寿辞,扬声诵道:“天高地厚,河长海深,惟我父母,德高望众,恩有天高,情似海深,风范永垂,誉冠古今。”子松正聚精会神地朗诵,马全明的三孙子马成河喘吁吁地赶来呼叫:“大事不好了!强盗把牲畜全抢、全抢走啦!快,快呀!瘫慢(动作迟缓)就夺不回来啦!”
险情即是毋容置疑的命令。送葬的男人们,无论老少,哪顾上回家取家什,只有几个人提了手中铁锨,绝大多数赤手空拳,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一窝蜂扑向大草滩。
剩下的女人小孩,在延子松夫人宝莲带领下,担负起埋葬的责任。宝莲见身边惟有银宝光的次孙明智和诸葛信的次子诸葛信圣个头较高,便叫他俩回家扛几把铁锨来。宝莲不愿闲着等候,带头用手刨土掩埋,结果,两手和泥,视线一片模糊。
几十个强盗纵马驰骋,有的赶牛,有的吆羊,有的套马,草滩纷乱至极。
马家父子见延家人赶到,立马从绝望中振作起来,再次投入到赶贼保畜的斗争中。形势并不乐观,保畜人虽然同仇敌忾,不畏强敌,但毕竟大多赤拳步行;而强盗呢,则人人骑着快马,多数有洋枪,少数抡着长长的大头棒,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嚣张至极。
眼望春耕,一棵树人的大畜全在草滩。一棵树人不得不拼命,这场保畜战志在必胜。马明成的女人带着幼子成林,正在后院割韭黄,听到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举目一看,啊呀呀了不得!见一群土匪骑着高头大马,持枪舞棒向庄院扑来。她左顾右盼,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藏身,情急之下,瞥见了墙根的菜窖,便慌忙把幼子拽到窖口,她先跳下去,把孩子接入窖中。
此刻,土匪已从前院搜入后院,见无畜可抢,估计窖中有人,便开枪射击,竟无惨叫声。其时,母子俩已躲入窖中的偏洞,才幸免遇难。
待院中完全安静下来,女人才忐忑不安地探出头来,见土匪已走,方心有余悸地爬出菜窖,接了小孩,战战兢兢摸索到前院。当她发现窗下烧炕的洞口敞开着,炕灰被拖成一溜人体的形迹后,屁股突然戳地,痛哭不已。她的宝贝女儿喜姐,十有八九是落入了魔手。
马明成背着父亲马全明疲惫归来,长子马成江和三子马成河一帮小兄弟收拢着夺回的畜群,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马成江不解地说:“阿妈呀,好不容易把失去的牲畜大都夺了回来。您还哭个啥吗?”马成河则遗憾不迭地说:“唉,阿爷若不贪心,也招不上那一大头棒。”“看你说的,耕牛丢了一头,咋个拉犁?”马明成瞪着充血的双目斥责了儿子后,努力吼道:“喂,老婆子,把人挣死扒活地,细细将就不到家里。你放下饭不做,驴吼猫叫地为啥吗?”“为啥?喜姐叫强盗劫走啦!”“啥!你看见了吗?”
“我是没看见,但是喜姐不见了,刚才还在院里耍哩。”“兴许到延家耍去了,咋会叫强盗劫去呢?”。“我也不敢想,强盗进过院子,你端详嘛,炕灰拖了一溜子,它说明个啥吗?”
马明成一听不敢怠慢,把父亲放在炕洞边,细看炕灰形迹,不由惊得拍腿呼叫:“胡达呀!这难道是真的吗?”马成河困感不解,难以置信地说:“强盗是来抢牲畜财宝的,它抢个十岁的小丫头子做啥?”
“不沾弦的话少说,你兄弟们快分头去找。我把你爷挪动到炕头去。”马明成心烦气躁地挥手道。
“甭管我,快去找喜姐。日头一出来,这墙旮旯还暖和哩。”马全明推开儿子的手,康康康咳了起来。
延松明的屋里围满了人。松明爷父仨两个中枪,一个挨了大头棒,并排躺在大炕上。
银宝光的长孙银明礼正在给其父做助手,为松明取弹止血。松明满脸滚着汗珠,却一声不吭。其子孙忍着剧痛,也不见吱上一声。
虞发奋的小孙子虞鸿光给大夫帮着小忙,打破沉默说:“嗨,自同治大乱后,头回倒这大的霉,马牛羊能夺的都算是夺回来了,可人呢?伤的伤,残的残,哪来这多土匪?撑破肚皮,吃了豹子胆,居然敢洗劫我一棵树,真是和尚头上插葱哩!没骚的情了。”
郭继祖的孙子郭新民说:“会不会是民国二年树窝子盗匪的余孽?”“你是说他们存心报复?不可能,几个残渣余孽,哪会有这阵势!”
虞鸿光摇头否定。“那也不是不可能。二十年了,他们的后人成不了气候?”郭新民不服气地再次质疑。
“管他成不成了气候,咱们今天是忙于埋人。若是躲过这个节坎,早有个风吹草动,咱人人骑了马,拿了家伙,哪有他贼娃子的好戏!不能因为延老太太仙逝,咱一棵树就从此倒了灶,垮了台,没了威风。”乜怀远的孙子乜山金噌地从炕沿上起立,打着手势又说:“今日算便宜了那伙贼娃子,套走了七匹马,赶跑了五头牛,叼走了九只羊,才抛下了三具尸体。哼,咱若早有防备,管叫他有来无回,哪有男人怕女人,哪有好人怕贼人。你信不信?”
“信,咋个不信?只是他来的正是时候,一来咱忙于丧事,二来青草发芽,牲畜都在草滩上,让他抢个正着。兴许咱一棵树人有此一劫。”库尔班的小孙子阿迪力正值青春年少,空撸着还没长出胡须的下颌,不可思议地自嘲自慰。
延子松坐在松明身旁,不无感慨地自言自语:“咳,年岁不饶人。若是年轻个十岁,夺得一匹快马,挺上一杆洋枪,非把那七匹马夺回不可,那可是正能拉车的抵挡(壮实耐用)马呀!”延松明的伤口虽已包扎完毕,但鲜血仍从锁子骨那里渗个不住。他气虚口燥地说:“尕叔,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侄儿伤成这样,万难担当重任,您把家当了吧?”“我也奔六十的人啦,力不从心呀。叫你九叔的后人心镜接班吧。”
“是不是太年轻了点?”“自古英雄出少年。心镜虽跟了九哥九嫂,不善言语,但勤快俭朴,为人厚道,做事正派,是个当家的好苗子。早些交给他好,免得我干几天,又给他交。我会扶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