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泊营地,碧草连天,将士们演练不息。盛世才用望远镜向四周瞧了瞧,见将士们毫无懈怠之意,欣慰地拢了拢大背头,那双含而不露的眸子闪过一丝少有的笑容。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军用水壶,喝了两口,抿了一下苫着鼻沟的日本小胡子,扬了扬手套里的马鞭,侍从便很有眼色地牵马过来。他接了马缰后,既不骑,也不牵,撒手而走,与马为伴,向拼刺刀的团队溜达过去。
盛世骐纵马赶来,他翻身下马后,直言不讳:“大哥,咱还是进山剿匪吧,别尽耗在这儿。”“四弟,这是你在进言?”盛世才冷冰冰地板着脸询问。“不是小弟越权进言,是有人传言,说你按兵不动。”
“谁说的?还说些什么?”
“据传是金树信说的,他担心你逡巡不前,要搞陈桥兵变。”
“嗯。”盛世才深沉地顿住了语气,他原本不曾那样想过,他毕竟人生根浅,只想静观其变,方好举手投足。可眼下,这一一这传言倒是提醒了他,若有可能,他何尝不愿试试呢?金树信担心,也就是金主席担心。这传言兴许是故意放风,是投石问路?还是敲山震虎?
盛世骐不明其兄“嗯”的深意,竟一吐为快:“还是进剿吧,大哥,省城民众深受围城之苦,都是这样期盼的。咱一剿匪,那猜测、那谎言便不攻自破。”“四弟,你是真不懂,还是要当哥的教你?用大兵进山剿匪,那是高射炮打蚊子,装甲车、小钢炮统统派不上用场;派小部队吧,难免被马匪吃掉。他有当地人做向导,打掩护,你奈何他不得,反要担好大风险。他光在山沟里闹腾,翻不起掀天大浪。只要他敢出山围城,咱正在这儿等着哩。”盛世才用马鞭在草地上划了个圆,才接上说:“再说了,咱真若剿了山匪,伤了元气,也就到交出兵权的时候啦!”“大哥,这是为何?”“嘿嘿嘿,飞鸟尽,良弓藏。他不是担心我黄袍加身吗?土匪灭了,还要咱手握重兵做什么?张培元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哦,是这么个道理!可你和张培元不同呀,你才来新五年,真正统兵还是去年的事,他怎会确信你是主要危险?连我都不信。”“你懂什么!若换了我在那个位置上,我,我信。尤其在天下大乱的节骨眼上,他不防着点,他傻呀?他不想想,他屁股下坐的江山,是咋个来的?樊耀南杀了杨增新,他金树仁借机来个假仁假义,义愤填膺地振臂一呼,要为杨将军报仇,很轻松地抢上了宝座。俗话说: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哟!你看他主政以来,把新疆搞得乱七八糟,怪不得老百姓总说杨将军好哩。金一没主见,二没本事,听信小人之言,一把子胡整,也该倒台了。”
他的右腿马靴朝前踢了踢,说:“不错,在新疆我是人生根浅,经省秘书长鲁效祖举荐,才做了金老板督办公署的上校参谋和卫队营教练。”盛世骐插言:“可大哥你早在一九一七年就入日本东京明治大学读书。回国后,又在广东讲武堂就读,任过奉军郭松龄部排长、连长、上尉参谋。一九二三年,再次进日本陆军大学深造。一九二七年回国后,在国民军贺耀祖部下任参谋。曾继任总司令部上校参谋兼中央军校附设军官团教官。曾任参谋部第一厅三科科长。这学历、这阅历,张培元他有吗?金树仁、金树智、金树信他们有吗?”盛世才扭头看了看刺杀场景,说:“虽说没比头,可第一次东进剿匪失败,能怨我吗?他金树仁竟撤了我督办府参谋长之职。本应当怪他,是他用人失当,拿数千将士性命当儿戏。我多么珍惜那次出征的机会,那是我几次留学后参加的第一场战争。在迪化进军之前,我就认真研究了打法,并将沿途关卡地形熟记在心。可他金树仁狗眼看人低,不识金镶玉,他不信任我,居然叫一个子承父职狗屁都不懂的花花公子杜国治做旅长,叫我做参谋协助。好,协助就协助,进抵燎墩时,我主动向杜国治献策:燎墩东边有五道山沟,是天然屏障。其中第五道山沟地形最为险要,在那里挖下战壕,重兵把手,司令部在燎墩可保无虞;第三道山沟也挺要紧,若再挖一道战壕,派兵驻守,作为第二道防线,可保司令部稳如泰山。即使两道防线都被敌人突破,部队可以从容撤到芨芨槽子和一碗泉。这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干戈壁,晚上可不兴生火,因为不生火,敌人辨不清摸不准我军动向,断不可贸然进攻;一旦生火,就等于主动告诉敌人我军所在位置,容易被包围,除非你暗设伏兵。谁知那该死的杜国治,大草包一个,狗屁不懂,连一句都没听进去,既不在五道沟驻兵,也不在三道沟设防,扎营后,和在迪化一样,打牌的打牌,抽大烟的抽大烟,没有一点临战的防御措施。我看不行,前敌指挥如此熊样,我能咋的!难道能越权行事?那可不行,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呀!小兄弟。马谡守街亭,王平分兵驻。我哪比得王平!王平还带一支人马哩。我只好把自个的营帐扎到西北边上去,离死鬼杜国治远点。
据这次在哈密抓到的匪军讲,那马仲英夜抵五道沟,生怕中了埋伏,他知道杜国治身边有个在日本陆军大学留过学的盛世才,为防万一,他令侦察连在先,边侦察边前进,令骑兵团马摘响铃,蹄包厚布,随后跟进。行至五道沟,马军陶连长令士兵小心翼翼地匍匐行军,待进了五道沟,居然不见一个省军。陶连长摇头哀叹:‘即便杜国治不谙军事,留洋专攻军事的盛世才起码懂得,这里是用兵屯守的要塞呀!咋会连一兵一卒不设呢?不用多,只要有一连人马防守,纵使万众之师,也不得逾过。唉,看来盛世才也是绣花枕头,是个徒有虚名不学无术的大草包呀!’四弟,你大哥我为此蒙羞受辱啊!
马军(甘宁青联军)进入三道沟,那陶连长仍旧叫士兵格外小心,万不可弄出声响。谁知仍不见杜国治的一兵一卒。陶连长由此断定,今晚马军必胜,省军必败无疑。于是,他一面向大部队发出进军信号,一面命令本连士兵向杜国治部率先发起进攻。
你想是个啥结果?马军(甘宁青联军)突从天降,杜国治部将士尚在梦中,被砍瓜切菜一般,死得稀里糊涂。喊杀声和惨叫声惊醒了杜国治,幸好王占元一帮三十多个卫兵精通拳术,拼命格斗,才使杜国治死里逃生。逃到芨芨槽子,总该设防布兵了吧?可那杜国治仍无作为。也许他命当该绝。天尚不亮,士兵饥渴,要求生火做饭。唉,吃饭要紧,还是命要紧?孰先孰后,孰重孰轻?杜国治又掉以轻心,反正他的大烟瘾也犯了,正好借火抽上几口,过一把瘾。他居然置我先前的忠告于不顾,同意生火,你说他蠢不蠢?你说他该不该死?
那陶连长在茫茫戈壁上正苦于无从确定我军去向,恰巧看到了火光,乐得他仰天畅笑不止。陶连长乘黎明前的黑暗掩护,猛然发动攻击。
杜国治正抽得起劲,尚未过瘾,突然枪声暴起,喊杀声连天而来。杜国治还哪有心思哪有胆魄组织反击?只好仓皇逃命。杜国治如此脓包,若舍命保他,谁觉得值?卫兵所剩无几。黑夜中飞来一弹,碰巧钻入他的膝盖骨,当下寸步难移。卫兵无奈,纷纷逃命而去。只有两个不忍心抛下旅长逃命,守着杜国治哭泣,情愿与其共存亡。
马军一连长听到了呻唤声和哭声,寻声而至,见杜国治行动不便,当下补了一枪,割下人头,押着两个卫兵,回司令部记功领赏。
马仲英听了两个卫兵的禀报,坦诚地说:
‘你们两个,真算是个有心人。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留在甘宁青联军。’马仲英并不就此罢手,当下召集司令部直属部队训话,他号召甘宁青联军将士向杜国治的那两个卫兵学习。他说:‘在长官受伤难行之际,不顾个人生死,仍能恪尽职守,不逃不弃,这是难能可贵的!而我们甘宁青联军的连长,对失去反抗能力的对手,既不救治,又不护送,反倒将俘虏杀害,提头前来请赏。这不是我们的政策,决不可提倡。如果将杜旅长护送至医护队,及时救治,感动了他,他一投降,那新疆省军战斗力会大大削弱,下次交战,可能要投降一大片。而今把他杀了,省军还敢投降吗?他们怕加害,会跟我军拼到底的。这个损失可就大啦!这正是金树仁所希望的,明白吗?以后谁敢私自杀害俘虏,就此下场。’马仲英说着手起刀落,将那个请功的连长砍死在面前。
这就是我第一次参战遇着的倒霉事儿。我进言献策了呀,长官不听,我有什么办法!我若不分扎营帐,也就跟着当了俘虏。我委屈得无以言表。可他,金树仁竟不辨是非曲直,不分青红皂白,却拿我开刀,以撤我的职撒气。你金树仁怎么不自责用人失当?叫这种人掌管偌大新疆,非一直乱下去不可!”
“可第二次东剿,你总大显身手了吧?”盛世骐颇有兴致地侃道。“可以那么说,但也不尽然。第二次由张培元挂帅,任东路剿匪总指挥,给我一个总指挥部参谋长的头衔,我才有了施展才能的天地。这机会是他给的,我谢他。马仲杰兵败乏马塘后,我思谋着如何给马军以重创,打断他的脊梁骨,叫他从此爬不起来。谁知马军竟悄无声息地撤回安西去了。后来才知道,是马仲英腹部受了重伤,又见我东剿军此番来势迅猛,全然不是从前一败再败的塌头模样,便知趣主动而从容地撤了,算他聪明。王府残余挟持的民变军,一旦失去马仲英那个坚强后盾,哪是我的对手?我一路征剿尧乐娃子为首的东山民变军,一路讨伐以和加尼牙孜为首的西山民变军,步兵与骑兵协调作战,装甲车和大炮随军配合,步步为营,决不冒险突进,有效破坏了民变军地形熟、机动灵活的优势。结果,和加尼牙孜逃往蒙古边境的孟岗,成了秋后的蚂蚱。我正欲乘胜追剿的当儿,突然接到金督办命令,说吐、鄯、托农民暴动(马世明策反)接连发生,串联反政府势力(指与省军旅长马福民互通往来),组建武装,并占领吐鲁番,直接威胁省府安全,不得不令我分兵返迪。我这一走,和加尼牙孜和尧乐娃子他们则转危为安,未能成就除寇务尽的誓愿。那熊发有率我先遣团乘胜西进,一路滥杀无辜,激起军民共忿。他见吐鲁番官兵出城迎接,说庆贺凯旋,为其洗尘,便要应邀入城,卫兵力劝不听。
结果,他的人被马世明、麻木提的民变军分割包围,全团遇害,他本人被凌迟处死。金树仁又电令我为熊发友和该团官兵报仇雪恨。我想机会来了,和杜国治旅被歼的仇一起报,当即组织了立体攻势,民变军哪是对手!简直是风扫残云。麻木提招架不住,撤往三堡;马世明见形势不妙,退向焉耆,迪化之危得解,算是略试身手吧,何谈大显身手!”盛世才欣慰而谦逊地说到这儿,一跺脚,说:“可惜呀,张子亨(张培元)为了报复王府残余势力的垂死挣扎,叫朱瑞墀把具有二百三十年历史的回王府付之一炬,大火连续烧了近一个月。把王府所藏清朝文书档案、伊斯兰经卷及王府资料一概化为灰烬。据说九代回王所藏财宝被一抢而空。又传被押解迪化,金树仁想据为己有,令一排兵力押驼队运往天津,途经刺梅花泉,被匪首尧乐娃子截获。另外,蒙古政府大力支持哈密民变,想继马仲英做和加尼牙孜与尧乐娃子的靠山。有朝一日,你大哥若大显身手,非教训教训他们不可,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第二次东剿就这么个结果,虽胜,却不尽人意。”盛世骐哂笑着说:“虽未大显身手,不尽人意,大哥你总官复原职了吧?否则,你带不了长,我也做不了今日的参谋。”
“这倒是事实。我要感谢子亨兄,是他在呈报金主席的电文中据实直言:‘……现大军进解哈围,地方安定,虽各将士奋勇杀贼,迅奏肤功,而该参谋长计划周详,所以连克连捷,尤非寻常。当此论功奖叙之时,仰恳主帅鸿旋,将该参谋长前日处分从宽取消,准予复职,并祈优加奖叙,以昭激劝。’”
“大哥,他应当这样做,仗是你打的,计划是你做的,感谢他做什么?”“兄弟,话可不能那么说。自古以来,哪座庙里没有屈死鬼?长官虚报作假、瞒报军功,移花接木,甚至把部下功劳归为己有的事屡见不鲜。张总指挥能如此秉公奏报,可见他心地坦诚。他若心黑手狠,嫉贤妒能,你大哥不但复不了职,连这第三次东剿参战的机会都或许没有,更莫说任总指挥了。唉,良骥不老死马厩足矣。”
“足矣?大哥,人家正担心你黄袍加身哩。”盛世才哧咪一乐,说:“俗话说‘不怕没本事,就怕没机会’。金树仁虽没本事,但他逮住了机会,张培元和我不照样为他鞍前马后卖命效力?他一道命令下来,连生死都顾不得。我比他金树仁强几倍,一旦那机会来了,我又不傻,能将机会放过?”
“大哥,你可别弄悬活,你才任东路总指挥几个月,部下能全听你的?还有张培元、陈品修、杨正中他们能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