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仲英面红耳赤地频频顿首,说:“湟源城守军将领马步元是我的同宗兄弟,早就认识。我满以为派人策反策反,就会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谁知马步元竟敢不买我的账。听了策反人员的汇报,我由不得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攻城。在这之前,我还处置了哗变的警卫连(有一新战士,见马仲杰耀武扬威,很不顺眼,放了一枪,并未射中。马仲英闻报,火冒三丈,这还了得!将全连缴械,夜里绑赴荒野,全体枪决),部下以为这是屠城的兆头。待我进城制止时,已经死尸遍地,血迹沾鞋了。还来不及整顿,吉鸿昌已跟踪追到,我军只好冲过扁都口,进入甘肃。”马仲英自怨自艾地说:“民国十八年(1929年)三月六日,我军进抵永昌。守城营长徐勉是循化人,我的老乡。他答应供给粮草,我也答应不进永昌城。谁知绕城东进途中,城内民团团长杨介臣年少气盛,不服我马仲英纵横甘、青二省,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杨介臣纨绔子弟,二杆子不顾后果,一枪射中副旅长马彦海,当场毙命。我满以为是徐勉耍滑头,恼羞成怒,撕毁协议,下令攻城。当时,即便徐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他不得不动员民众和部 队守城。我军当时有一万多人,又连续打了几个胜仗,士气正旺,都很愤怒,兼有为马彦海报仇的战斗动员,简直疯了一样,放手杀戮,血流街巷。听说,我军撤走后,幸存者埋尸长达两个多月。永昌城成了甘、青二省有名的寡妇城。我马仲英的名字,大人听了发抖,小孩听了遗尿,像妖魔鬼怪一样狰狞可怕。听说,谁家的小孩哭闹劝不住,只要吓唬说:‘不哭,再哭马仲英来了!’小孩立马噎住不哭了。唉,这是我军进入甘肃犯下的 第一桩罪行。我有罪。”
马仲英沉痛地低下头放了茶缸,停顿了许久,才接上说:“大军进入民勤后,我派马应彪连长去联络。马应彪仗着我军一路胜利的军威,狂妄地喊叫:‘民勤官兵听着,赶快投降,否则,屠你全城。’谁知一警察听了不服,一枪击中马黑力。马应彪悲痛欲绝,全连官兵也义愤填膺,心想一个警察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狂妄至极。士兵们抬着尸体,拥着马应彪来求本司令。你们大概还都记得,马应彪嚎啕大哭,要求父报子仇。全连官兵也都誓与民勤官兵决一死战。我马仲英是个见不得部下流泪的人,经马应彪这么一哭一闹,也觉得民勤方面欺人太甚,不攻城不足以平息下属波动的情绪,也失了我西北边防联军的威风,便命韩进禄旅攻城。马应彪极力鼓动该旅官兵,为儿子马黑力报仇。韩进禄旅深受感染,进城后,见人就杀,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我进城后,已见不到民勤的活人,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听说,我军撤出后,民勤连埋尸的人都找不到了。这都怪我,我为什么不提前警告官兵,严明纪律?为什么把一个警察的罪过算在民勤城军民的头上?为一个马黑力杀了一城人,这是我军再进甘肃犯下的第二桩罪行!太歹毒了,太没人性了!现在想来,痛心万分,追悔莫及。”马仲英讲至此,泪盈盈地停了下来。待情绪稳定下来,他才沉痛地接上说:“因为马廷贤军长一家的不幸遭遇,追杀一路,血洗保安寨;因为马步元不买我的账,盛怒之下,屠了湟源城;因为副旅长马彦海之死,屠了永昌城;因为马应彪连长儿子被杀,又屠了民勤城。这种事还有个尽头吗?我们说不扰民、不害民,各民族一视同仁,做到了吗?已经屠了三城,我们还要屠多少?以后再不许屠城!否则,要失尽民心,是自掘坟墓呀!弟兄们。”马仲英攥紧拳头,悔恨交加。
他羞愧难当地说:“进入宁夏时,我告诫全体军官:‘我们是去宁夏发展的,宁夏的老百姓,是我军的衣食父母,虽然要攻城夺地,但绝不能再胡子眉毛一把抓,绝不能再杀老百姓。我们是反对国民军的,如果我们对待老百姓比国民军还坏,老百姓还能信任我们支持我们吗?杀害老百姓,就是杀害我们的衣食父母。试想,把衣食父母都杀了,我们的吃穿从哪里来?以后,绝对不许乱杀人!’此后,军纪有了好转。”马仲英情绪也为之好转。他接着说:“收编了马谦的甘州兵马后,我军正式打出甘宁青联军的旗号。同时提出三禁:即严禁有禁不止、有令不行;严禁绿林作风;严禁遭害老百姓。违者军法处置。叫人可气的是,有人就当耳旁风,敢顶风行事。他就是第一团团长、甘州城防司令马仲林。当他侦知敦煌县王县长解送现款到甘州的消息后,在赤金峡夺了款,还杀人灭口。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得不叫马世勋诱杀了马仲林。公布马仲林罪状的同时,着手对其部下进行整顿,消除恶劣影响,严明军纪,以正作风。”他抿口茶水,接上说:“从新疆撤回整训时,不得不杀了团长马占林,因为他多次违背军令,有禁不止,有令不行。杀了马占林,教训了马赫英,他自动解除武装,负荆请罪。知错能改,这就好嘛,还是叫他做了我的副师长。”讲至此,他提高嗓音说:“弟兄们,我们现在已不是流寇式的军队,是正规的国民军啦。那我们的一切都得正规起来,尤其是军纪、军风、军容。我们要发展,要胜利,不能光靠勇敢,要有好的作风,严明的纪律。没有好的作风,没有严明的纪律,新疆民众就不欢迎,我们就站不住脚!”他顿了下,放开嗓门说:“弟兄们,过去我们虽曾一再重申纪律,但究其实质,并不曾认真一贯地坚持过,并不曾严格一贯地执行过,一遇特殊情况,就动摇,就松懈,甚至放任自流,任官兵胡作非为。最大的几次违纪行为,不,犯罪行为,尤其三次屠城,都是我这个司令感情用事,只讲义气,不讲原则,纵容部 下造成的,罪责应当有我来负。我向大家、向全体官兵赔礼认罪。以后,决不再犯。”马仲英摘去军帽,毕恭毕敬地三鞠躬。
在场军官刷地起立,回以军礼,并报之以热烈的掌声,表达了毋容置疑的拥戴和信任。
马仲英示意下属坐定后,坦诚地讲:“弟兄们,我感谢大家的谅解和信任。弟兄们,从今往后,从我做起,要使我们的队伍面貌一新,跟从前告别,要同从前的绿林作风一刀两断。从前,我们打了胜仗,虽然骄纵放任,但还像个样;一旦打了败仗,就成了散兵游勇,有的团队很不像话,什么军纪军风军容?简直跟土匪没有两样,烧杀抢掠,祸害百姓。从今往后,决不许那样。胜,叫人服气,不可逞凶霸道;败,也不可破罐子破摔,要有骨气,不可和金树仁的军队划等号,要爱护老百姓。”他稍作停顿,把拳头一挥,说:“为此,我要不厌其烦,再次重申:一,不论官兵,一切行动听指挥,有令就行,有禁即止,即使我的亲兄弟、亲姐夫,也绝无例外;二,不论民族,不论信仰,一视同仁,不搞民族仇杀,若有阳奉阴违者,一经查明,决不轻饶;三,不准扰民害民,不准抢劫财物,不准杀戮无辜百姓,绝不可再有屠城之事发生!敢有以身试法者,决不宽宥。听清楚没有?”“听清楚啦!”在场参会者异口同声,气色动人。“好!”马仲英由衷赞许的同时,叭地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接上讲:
“弟兄们,我们不为别的,此去新疆,就是要推翻金树仁腐败统治下的独立王国,使偌大新疆重新归于一统。大家知道,小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亡我之心不死。凡有良知,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凡有血性的中华男儿,决不答应!我们要把新疆搞好,做抗日的大后方。有朝一日,我们将派遣一支劲旅,同全国军民一道,把抗日斗争进行到底!大会之后,各营开小会,认真传达本师长讲话。若传达不到,有遗漏,将后闹出乱子来,由当官的负责,吃不了兜着走!”马仲英说不呼口号,其实,他讲话的神态、语气及有力的手势,已在呼口号。末了,他停下来目视全场良久,然后非常果断地说:“明日准备,后日进军。弟兄们,勇往直前,迪化见!”与会者全体起立,再度报之以雷鸣般掌声。
翌日未时,张雅韶在演兵场找到马仲英,说:“师座,几经催请,明日就要出师,至今不见中央拨军饷下来。怎么办?”
马仲英毫不意外地坐在单杠上说:“这是早在预料中的事。”陪练的马彦良说:“这委员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拖拖拉拉个啥吗?”“你以为老蒋真会拨饷呀?他是老谋深算出了名的,他能给我开一张空头支票,赏一个正规军番号,叫我出师有名,已经不错了。明摆的嘛,一个整编师困在玉门这穷地方,咋个养得起?你马仲英不是到过一回新疆吗?不是收获颇丰吗?不给你军饷,不供你皇粮,你若不想自生自灭,你去新疆问金树仁讨呀,你不是已转战甘、宁、青、新,能征惯战吗?你去呀!张顾问,你看我猜的对也不对?”
“对对对,每催每拖,都拖一个多月啦!”马彦良吃不准地说:“若不是一进新疆缴来的那多钱粮,怕是要停火断顿了。那我们再等等?”“死等?快别指望那位蒋委员长了。”马仲英说着跳下杠子,边穿军装边说:“不能把看家人的粮吃光了,明日准时出师,带五天干粮足矣,有本事的儿子娃娃,找金树仁讨去!”四月一日这天,卯时将尽,马仲英率先跨上他心爱的白龙驹,向送行的留守人员拱手一揖,放声发令:
“目标新疆,出发!”一声令下,地动山摇,早已准备就绪的三十六师各部,在嘹亮的进军号声中,由鲜艳夺目的军旗指引,井然有序地踏上了西征之路。
经过整训、誓师的三十六师,果然不同凡响,与先前有所不同,可谓几落几起今胜昔,龙虎相争天将覆。仅从军旗、军容、军纪、军风看,的确是面貌一新。
马仲英回首注视了部队良久,热泪盈眶,却不滴将下来,他的队伍终于名正言顺了,终于跟从前的流寇生涯拜拜了,终于重新壮大了起来,虽然数量上不好与三夺河州时匹比,但毕竟是几经锤炼的威武之师了。而夺河州时的部队,虽有三万之众,但严格说起来,是很不成熟的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作为主帅的自己,当初也相当单纯、幼稚。否则,怎会拿刚组建起来的部队儿戏呢?竟异想天开地打兰州、夺河州,跟冯玉祥的正规王牌军玩命呢?简直是做梦娶媳妇,竟想一夜间就能当上土皇帝!唉,几经挫折,我这才老成起来,不再是大闹天宫时的弼马温了。我的队伍在跌打滚爬中已涌现出一批优秀人才,不再是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游兵散勇了。如此比来,而今虽仅有五千健儿出师,却非昔日三万之众可比,他们的战斗力远远超出三夺河州之时。嗬,眼下马世明他们已成气候,有他们做内应,夺取迪化,坐镇新疆,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呀!
马仲英浮想联翩,兴奋地回过头来,正视前方时,那盈眶的泪花不见了,转化成对胜利的期待和渴望,顿时迸射出道道充满信心的光芒,透视出决胜千里之外的新希望。
他的部下意气风发,他的猛士斗志昂扬。在途经哈密的茫茫千里戈壁上,有的连队唱着:
“关东三省日本占,直到今日不肯还。努力奋斗除军阀,保家卫国统中华。”有的连队则仍旧唱着一进新疆时流行的小曲:“三八式,铁盖盖,打到新疆娶太太,尕娃们好发洋财,哎哟哎哟哎哎哟,尕娃们好发洋财……”“尕马骑上枪背上,户儿家(农民)门上打哟两枪,大姑娘款款儿捎在马上……”
不叙马仲英二进新疆之事,却说金树仁为了自救,万不得已急调盛世才解围。盛世才奉命回师迪化之后,和加尼牙孜闻风下山,啸聚旧部,在广大农村重新活跃起来;尧乐娃子也返回哈密,占据东山,在要道隘口掠夺财物;伯锡尔回到别墅八大石,依旧做起昔日的山大王。哈密驻军师长黎海如眼睁睁一筹莫展。恰此时,为分配不均一事,尧乐娃子联合伯锡尔跟和加尼牙孜火并。黎海如闻报欣喜若狂,立马撕毁墨迹未干的议和协议,发动进攻。和加尼牙孜闻讯大惊,在生死存亡关头,他不得不主动与尧乐娃子、伯锡尔和解,团结一致,枪口对黎。黎海如再度陷入困境,力枯计穷,只得再向金树仁求救。
此刻的金树仁已来不及拆东墙补西墙,南疆各地求援呼救的信使不断飞往省城。马世明和麻木提退到焉耆后,联手攻占了焉耆府,行政长牛时和省军旅长詹世奎以及焉耆县长全部阵亡。马世明将被俘省军精壮编入本部,队伍更加壮大;麻木提利用同族同教的绝对优势,号召当地民众入伍,登时如虎添翼,南疆如沸腾之水。
如坐针毡的金树仁自保都已心中无底,哪能再分兵驰援哈密,只得放弃哈密,叫黎海如退守古城(奇台)。
黎海如得此许诺,连连作揖,谢天谢地,一边谢金树仁既往不咎宽宏之至的救命之恩,一边乘混乱之机溜之大吉,入驻古城。
如此以来,马仲英便兵不血刃,一路顺风地进驻哈密。马仲英鞭指高耸的城垛口,不由感叹:“咳!一进新疆时几经攻夺,你竟岿然不动;而今你却敞开城门,任我遛马,我倒不想久驻。金树仁,看来你已到了山穷水尽、缩短战线自保的份儿上啦!胡达呀,是你在成全我吗?”
马仲英面对迎接他的尧乐娃子、伯锡尔等微微一笑,心想: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他便认真办起公事。他任命随军返疆的阿不都尼牙孜。米拉甫为哈密和镇西县混成旅旅长,留守哈密;任命尧乐娃子为吐鲁番警备旅旅长兼宣慰使;任命伯锡尔为吐鲁番城防司令;任命和加尼牙孜为南疆民军总指挥,并重新任命了哈密和镇西两县县长。马仲英部署就绪后,将马鞭朝西深深轻轻地那么一指,仅休整一日,便率先策马向西挺进,一路上未见省军形迹,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真可谓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