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坐着,谁都不说话。忽然艾多斯紧紧抱住舒立凡,轻轻嗅着吻着她的脖子,说道:“这世上,不会有比这更美的脖颈了。你的脖子美得就像是天鹅。”然后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在湖边翻滚着。河畔还开着一片不知名的花。这时,如果镜头能够拉起,给一个大点的全景,你就会深刻体会到,这对儿恋人在这天地竟是如此渺小。
爱情从来不是因为伟大而动人的,真正动人而伟大的爱情都是渺小的。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这时汉军在南方战线上取得大捷,传说此次汉军挂帅的将军霍去病、卫青、李广是匈奴人都难有的大将军。匈奴部落迫不得已,已经向北移动不少。很多昔日的扎营之地,现在已沦落于汉军之手。
直到一日,部落的长老对大家说:“我们已不能再退了。若把敕勒河再丢给汉军,就太对不起先祖了。也对不起自古以来唱着的民歌。”匈奴各部准备集结各部大军,予以反击。
如今,连艾多斯那些傲慢的兄长都在连战连败的处境面前有些胆怯了,可艾多斯却丝毫不胆怯。艾多斯坚信自己是狼,而汉人是羊,没什么可怕的。他还第一次反过来训斥兄长们不像男人呢。
于是,在这个背景下,这首歌又悲凉又美好。
舒立凡隔了半天才说道:“艾多斯,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这首歌……”
艾多斯舒了口气,然后说道:“这首歌是我自己写的,为你写的。”
舒立凡只是淡淡地说道:“真好。”
舒立凡让艾多斯小心,艾多斯笑着回答:“你放心,我们匈奴人是不会害怕那群绵羊的。”
舒立凡淡淡地笑着,除了爱艾多斯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愿艾多斯能够平安归来。
艾多斯接着说道:“我就怕有一天离开你太久。周围所有的人都说我艾多斯是个懦夫,都说我只是个喜欢唱歌跳舞的无用之人。我怕有一天你会听信他们对我的诋毁,不再那么爱我了。”
舒立凡还是那副淡淡的笑容。她平静地说:“不会。”
艾多斯还是不放心,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舒立凡“扑哧”一声笑出来,感觉艾多斯在说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她像哄孩子似的说道:“你回来就知道了呗,你这个人真可笑,我不跟你还能跟别人吗?”
把“不再爱一个人”看作是一件可笑的事,而不是信守的承诺,才是真正了不起的爱情。
然而,艾多斯和舒立凡的谈话却又存在一些不自然。因为有一句话大家都不敢说。
要是艾多斯战死了?——谁也不敢做这样的假设,故而越来越悲伤。
夜晚,摇晃的芦苇是摇晃着的更黑的轮廓。舒立凡有些心慌,又有种莫名的痛苦。
艾多斯躺在河畔,望着漫天的星辰,专心地发着呆。艾多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畔的舒立凡,面颊上挂着一两颗闪亮的泪水。
人类的泪水是世上最渺小的星星。
后来艾多斯参战了,在奔袭时中了汉军的埋伏。几千匈奴骑兵在黄昏时分,死在了某个没有名字的小树林前。
舒立凡和女伴们在第二天清晨赶到战场收尸。舒立凡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找到艾多斯时,艾多斯是赤裸的。躺在他周围的匈奴和汉军将士也是赤裸的。其实很容易理解:入秋的草原极为寒冷,保护有生力量是最重要的。人既然死了,谁还会在乎衣着呢?不仅汉军,匈奴军队也正在经历着严重的补给问题。扒死人的衣服成为了双方心照不宣的规矩。
舒立凡看到艾多斯时,尖叫起来。她的叫声吓跑了盘旋的乌鸦,又惹得乌鸦一阵“呱呱呱”的喧嚣。她扑向艾多斯!当摸到艾多斯的身体时,舒立凡浑身一颤。她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没摸到过这么冷的东西。舒立凡马上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抱着艾多斯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舒立凡把艾多斯抱到一旁,又不停在尸体堆里翻弄。舒立凡的女伴问道:“舒立凡,你不是已经找到艾多斯了吗?还在找什么?”
舒立凡大喊道:“我给艾多斯做过一件特别好的衣服呢。艾多斯特别喜欢那身战袍!它去哪里了?我给他做的衣服呢?我为艾多斯做的衣服呢!?怎么会不见了呢?”
女伴冷冰冰地回答到:“你给他那么崭新又保暖的战袍,肯定会被敌人扒走啊!不要找了,舒立凡!”
舒立凡还是歇斯底里地叫着:“不可能没有的!那件衣服艾多斯穿最合适。不会有人拿走的,对了,它肯定掉在哪里了。”
女伴们都已经找到了丈夫的尸体,准备把丈夫的尸体放在眼前的小山岗下埋葬。只有舒立凡还在怪叫着,翻弄着沾满血污的尸体。她的双手沾满着鲜血,有汉人的也有匈奴人的。女伴们大喊道:“舒立凡,你不要再找了!”
舒立凡大喊道:“肯定在的,我的衣服,我给艾多斯做的衣服。它应该在的!谁动了我给恋人的衣服?它不应该不在的!它不应该不在的!”说完舒立凡就恸哭起来。
女伴们本就勉强支撑起来的坚强也就此飘散了。舒立凡和她的朋友们,在空旷的天地间大哭起来。
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哭声。
自古以来,唯一能够听到哈萨克人哭声的只有苍茫的大地。
舒立凡把艾多斯细致而又草草地埋葬,战争年代就是如此。
舒立凡是匈奴人的女儿,从她不知道爱情之时,她就明白什么是战争,明白参加战争的男人终会死亡。就算和恋人过的日子再甜蜜,匈奴女孩也做好了恋人阵亡的心理准备。这是每一个匈奴女人的命运。这是她们的命运,所以也是她们必须遵守的义务。
但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告诉过舒立凡:她为恋人精心做的战袍也可能会被扒走。
舒立凡想: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死亡就是草原的规则。
可怕的是人死后衣服会被扒走,会死在无人的旷野,并且浑身赤裸。
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多么美你的双眸啊,眸黑醉人啊
你就像天鹅翱翔,在我心间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这首歌成为了艾多斯的墓志铭。
舒立凡天天就吟唱着艾多斯的这首歌。艾多斯一生是懦夫,后来死在了疆场。他不是音乐好手,却用真情留下了这支动人的歌谣。后来这首歌在匈奴各部落间流传吟唱。过了好几百年后,两晋史学家司马怜儒在西域采风时听到了这首歌,被它打动,留下了汉译版本。
如今,匈奴这个民族已经消失。他们的后人哈萨克人依然唱着他们昔日留下的歌曲。《Bolsangxe ange humar-ay》这首歌曲,如今依然时常飞扬在哈萨克人的聚会上,一代代的青年将这歌曲吟唱。但他们都想不到,这首歌竟有着如此悲壮的背景。
他们不知道,每一首甜蜜的情歌,最早都是因为它的悲凉而被传唱。
匈奴人,终究丢掉了敕勒河。
当汉军驻扎在敕勒河时,河畔的芦苇依然不停摇晃着。
对于它们,这个世界是不变化的。
它们幸福。
舒立凡随着失利的匈奴大军向西迁徙,一直走到了今天哈萨克斯坦塞依梅州时,才停下了脚步。
舒立凡发现,如今驻扎的地方,很像她少年时代的故里。在这儿,也有片满是芦苇的河。
人们问部落里的长者,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好。长者想了想,说:“就叫敕勒河吧。”
舒立凡又坐在了满是芦苇的河畔,此时她已是个老婆婆了,她的青春已经不在。
她再次唱起了匈奴民族自古流传下来的那首民歌:
敕勒河
人如其名我的爱,让我痴迷啊
皎洁面庞惹人怜,为你心伤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陶醉在那爱河里,在你身旁
就像鸭儿浮水面,多么惬意啊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天鹅般的身影啊,映在心间
情窦初开的岁月,怎能忘怀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心上人
敕勒川的芦苇啊,莫要忘我,心上人
灿烂的青春与美好,定要伴随着它的消亡才算完整。
舒立凡仿佛此时才明白什么叫做:
“敕勒川的芦苇啊,摇荡在心头;不要忘了我,心上人……”
当她听懂的时刻,她泪流满面。她知道并非是自己听懂得太晚了。
而是那数不清的哈萨克之民歌,皆如是:
一旦听懂,就会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