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叫做舒立凡。
我奶奶告诉我:“我第一次来到乌鲁木齐市是1953年。”但当我和旁人讲述时就会变成:“1953年,奶奶骑着褐色的高头大马来到了乌鲁木齐。”
我的脑海中总浮现一个少女像胜利者般骑在马背上。在没有人的旷野上,她会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一鞭子,马儿像箭一样飞出……
到最后,我散布的信息里面既不涵盖1953年,也没有乌鲁木齐了,只剩下褐色的高头大马。刚开始讲述时,我还知道大马是假的,但到后来,连我都记不清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了。
当奶奶说起坐公共汽车去乌鲁木齐的故事时,大马才被证实是我童年茂盛想象力的衍生物。昌吉如今离乌鲁木齐只有半个小时车程,而在1953年却是一天的车程。
奶奶第一次去乌鲁木齐是为了买一本叫作《小骆驼的眼睛》(botakoz)的书。但当她赶到时,新华书店已经下班了。她使劲敲着书店的门,营业员不耐烦地开了门。她用结巴的汉语说道:“要买书。从昌吉来,走了一天。”营业员说很难得她这么爱书,又是少数民族同志,更需要团结,就开门让她买走了书。奶奶说现在还很感谢那个营业员。她把这个故事讲了59年,她感谢了那个营业员59年。
出乎意料的是那匹褐色的骏马确实存在过,但却在进城前被卖掉了。有天奶奶打水回来,父亲告诉她,她的褐色大马没了。奶奶当时就哭了,哭了半天才问道是怎么没的。父亲说他把马卖掉了,给他的小舒立凡换了份更好的东西。说完他拿出了一本很破旧的书,书上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奶奶的父亲对她说:“你看啊,咱们这部落里,好马肯定还有,但书是独一份的。刚来了个过路的阿訇,我求了半天才把他手里的这本书给换来了。他有好几本书,让我随便挑一本,我挑上哪本就给哪本。我也不识字,看了半天,就指上了这本。他大惊失色,说道:‘这本是所有书中最好的了,你怎么知道的?’”奶奶停止哭泣,也很好奇地问道:“爸爸,你怎么知道这本最好?”奶奶的父亲说道:“呵呵,这本最烂,明显被翻过很多很多遍。所以它肯定最好。”
奶奶一想到那褐色宝马,又要哭。这时,身旁的母亲说道:“喂,舒立凡,你怎么那么笨呢?马这种东西,外面是皮,里面装的是屎。狼要是来了,说没就没了。但书呢,你要是读会了,就没人能再夺走它了。马和财富是一时的,知识和书本是永恒的。”
奶奶还是有些哼哼唧唧,问道:“那谁教我认字呢?”
父亲说:“部落里有个长者会认字。他给你教了字母,你就能念书了。”
奶奶还是喜欢褐色大马。但马已然没了,如果不让换来的书本派上用场,就更亏了。所以她天天去向长者请教,一个月后就能读书了。后来奶奶成为了作家、诗人,她也有了自己的书。她出的书封皮非常好看,封皮上是她骑马的照片。
她的书定价10元。如今书再也不会和一匹大马进行等价交换了,也没有人再愿意用马换书了……
奶奶的父亲是个银匠。我不大清楚银匠的工作状况。在我的想象中,我走进一间不起眼的毡房,里面堆的全是银子。在银子中间,有个皮肤黝黑、孔武有力的男人,细致而温柔地雕刻着银子。
总之,由于时代和生活状态的差异,我常觉得奶奶是从童话世界中骑着奔马而来的女人。她在童话世界里是少女,跑到这个世界来就老了。在那个我无法触摸的世界中,褐色大马上的女孩子,在银子中生活的男人,他们是永恒的。他们就在那里,只是无法被触碰。
我问奶奶成为诗人是不是靠那本书。奶奶笑着说:“哪有人能靠一本书就成为诗人呢?”奶奶说她成为诗人是因为她从小在林中高歌,在溪水的声音中生活。她说自己所依靠的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那书不是白读了。”
奶奶说:“那本书就是关于几位先知的故事。没书之前,我也早知道了。”
我说:“对啊,可不是吗?还是褐色大马好。”
奶奶却说通过这次交换,她记住了‘知识是永恒的’这句话。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奶奶还爱说一个关于狼的故事,故事很简单。有一天,家里有两只小羊没回来,她就在黄昏时分跑到山上去找。当她找到羊时,突然从夜幕下的森林里窜出一只小狼。
奶奶吓得呆坐到地上,两只小羊连躲都不躲,吓得浑身发抖。狼就要靠过来时,奶奶突然高声尖叫起来。狼不是什么恶狼,还是个狼崽,竟被奶奶的尖叫吓跑了。奶奶带着两只小羊,像英雄一样归了家。她骄傲地对母亲说:“我回来了。我刚才遇到一只狼,我尖叫,它就吓跑了。”可她的母亲居然只是一边挤牛奶,一边随意地说道:“嗯,知道了,下次小心点。”
奶奶有些茫然若失,英雄气概一下就消了。于是她又跑去找她最好的小伙伴,把故事讲给她。小伙伴笑着说道:“怎么可能呢?你想想看啊,你这么瘦弱,怎么能把狼给吓跑啊。”
如今,奶奶在讲述时依然特别激动,反复强调事实真是如此。
后来,等我长到有骄傲的年龄后,奶奶带我回到了她的故乡。故乡还是老样子,由于过于偏僻,甚至都没通上电,更不要提别的什么现代化设施了。只有树林、草原和奔马与牛羊,只有蓝天、白云和毡房以及倾泻在草原上的花朵。奶奶问我:“北京好,还是这里好?”我说:“这里好。”奶奶笑着摸着我的头,说道:“傻孩子,怎么可能呢。”
奶奶口渴了,我们便去一户毡房做客。哈萨克的毡房无论何时都是对客人敞开的。奶奶和主人攀谈着。她们说到了一个已经去世的老婆婆。过了会儿,主人拿来了一张很小的已经焦黄了的一寸照片,上面的头像很不清晰。奶奶告诉我,这是她童年最好的玩伴,现在已经去世了。
毡房里有很多织绣的毛毡毯子,也有在雪白的布匹上绣的花朵。说实在的,对生活在城市里的我来讲,白布上绣红花绿叶什么的,太土了。可这时,奶奶望了望这些东西,平静地对我讲:“这是我那去世的朋友生前织的。”我的感觉一下不同了。
毕竟对于那时才十七八岁的我来讲,死亡是种太令人窒息的事了。毡房里的一切,一下子泛起了感情与尊严。我摸着绣在白布上的花朵,有一处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瑕疵。这个瑕疵真美。那瑕疵昭示着照片上的人曾经活过。最真实的,如我们一样地生活过。
我们哈萨克人呢,从产生开始,就陷入到了这么一个复杂而沉重的哲学命题里:什么能够kya(证明)生?农耕民族,从出生起就处于相对人造的环境,有很多书信笔迹可以证明先人的存在。而草原上的我们呢?我们的历史就靠口口相传。我们从出生起就看那高山和草原,看见的是未被征服改造过的自然。
那么——
我们的出生和死亡给世界给大地实在带来不了什么。死时看见的草原和出生时看见的一样。那么这世间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到20世纪的后期,草原的牧民才利用西方的魔法——摄影术,留下了指甲盖大小的相片,一副被侵蚀到枯黄的容貌。而相片上的老奶奶,她的眼神空洞,基本没有表情。
忽然我哭了起来,主人家吓坏了,问我怎么了,我没有说。出门后,奶奶又问起我刚才为什么哭泣。我对奶奶说:“我就是突然感觉那个人活了一生,她的相片有些小。”
我们坐在一棵很大很大,十人合抱才能围拢的大树下休息。奶奶很感慨地对我讲:“估计我的那个伙伴,临终也没有相信我曾吓跑过狼。”我这才意识到照片上的人就是奶奶故事里的小伙伴。
独自愣了一会儿,我对奶奶说想给她照一张相片。
我按下了数码相机的快门。
照片出来后,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树真的好大,奶奶显得太小。
我把故事念给奶奶听。奶奶点点头说可以,多余的话一句也没再说。隔了会儿她又说道:“我的父亲是个鞍匠啊。”我问道:“啊,鞍匠是什么东西?”她说道:“鞍匠就是弄马鞍的啊,跟银匠完全是两码事,哪里来的银匠啊。”
呃……是这个样子啊,原来自己一直想错了。
或许,或许这就是世界吧。远去没有几代的人,他这一生的状态便已模糊不清。但或许这种模糊与变化本身就是小说最早的源头。
每个人都在短暂的命里活着,却也在更久远的传说的世界里以另一个姿态生活着。
在那个世界,银匠永远弄着银子,少女永远坐在马背上飞奔。
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