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写日记是姑娘们的事儿。姑娘有这样的天生的习惯，是因为初恋情火在她们心头燃烧，这团火在她们梦想的世界里，会建起一座被称为“爱情”的美好殿堂，她们在这座殿堂里谈恋爱，把不能对所爱慕的恋人说的心里话写在纸上，写呀，写呀，写下去……在某一天将泪水浸透了的话儿读给知心的朋友，两人一间卧室，悄悄话一直说到天亮，倾吐心里的秘密，同病相怜。
然而，赫斯来提的日记本不是落到某个知心朋友的手里，而是落到了这本日记上提到的“恋人”的手里。
傅吐克看日记一直到了半夜，他是个热情而容易感动的小伙子，日记本里的内容让他非常激动，一种奇妙的爱唤醒了他身上强大的力量。这本日记，说明了忠诚、信义、尊严和勇敢，其中还光彩夺目地表现出赫斯来提的天资、对人的看法、对生活的理解以及青年人特有的激昂微妙的感情。
第二天傅吐克再次阅读日记，但是这次不是挨着阅读，而是跳着选读：
2004年6月7日
说到考试有谁不怕？我听说，想征服世界的大胆的拿破仑也害怕考试！谢天谢地，今天我考得很好，是我热爱的功课呀，全部是我心中的问题，我没有慌张，胜利地走出了考场……
2004年6月9日
天哪，看来乐极生悲这话没有说错。参加最后一天考试前的晚上，我们遇到了料想不到的不幸。我父亲在车祸中受了重伤，半夜里沿着去托云口岸的路被送进了医院。看到他处于昏迷状态，我几乎失去知觉。父亲是我们家的支柱、靠山、庇护者，靠着他做生意我和弟弟安心地读书，我们家过着富裕的生活。如今我们的命运将怎么样？离开父亲对于我们不就和死了一样吗？！真主保佑，那种日子不是真主指给我们的。我整夜地守护在父亲身边，为他祈求康复、力量。第二天头晕脑涨地进了考场。我是怎样回答问题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在纸上写了些东西，便无精打采地出了考场，回家去了……
傅吐克的目光离开日记本沉思起来，赫斯来提那天的情况他了如指掌。在他男子汉的心里，怎么能忘记那一刻呢？那天半夜里，阿不都赛买尔昏迷不醒，像弯曲的木盘似的被人们抬着送到医院时，傅吐克正在外科值班。他给阿不都赛买尔做了检查，认为非立即动手术不行。
“由谁来做手术？”守候在父亲身边的赫斯来提问。
“我！”傅吐克信心十足地说，“手术由我来做！”
“你……”赫斯来提的话音表明，她对这个青年小伙子还不太信任。
“是的，是我！”傅吐克用自信的眼睛看着姑娘沮丧的面容说道。
这时傅吐克相当不畅快地仔细看了看赫斯来提：姑娘脸面宛如用牛奶冲刷过似的白皙，一对弯眉下聪慧的眼眸如同琥珀一样炯炯发光，睫毛则像给脸上投下影子一样长得又长又密，透明红润的面颊上的泪珠就像熟透了的苹果上闪光的露珠……
阿不都赛买尔伤情严重，傅吐克嘱咐助理医生和护士们做好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在手术单上签字时，赫斯来提用哭红了的眼睛时而看着傅吐克，时而看着可怕的手术单，不禁踌躇起来。她担心父亲的命运很害怕。不用说，对受宠的姑娘来说，父亲比所有人都重要，比所有人都伟大。
“别怕，姑娘！”傅吐克鼓励她说，“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你父亲的！”
阿不都赛买尔在昏迷中被送进了手术室，赫斯来提悲痛的眼里流出了泉水一样的眼泪。
一位女护士看到这些便劝告她说：“你父亲病情真的很严重，左腿和胯骨受了伤，失血过多，但是你也别太担心，傅吐克医生虽然年轻，医术却很高超，今天遇上了他是你们的运气！”
忧愁的赫斯来提把这话理解为对她的安慰和同行人的相互支持。但是，第二天下午忧郁不安的赫斯来提出了考场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她父亲完全清醒过来，这奇迹般的情况真的证明了傅吐克是个有才干的医生。当时赫斯来提的心情很激动，无论对谁对什么都想表示热情炽烈的感谢，对傅吐克身边所有的人都愿说出自己的诚挚谢意，她感到自己格外的幸福……
下午她想给父亲带点吃的东西，从病房出来时在走廊碰上了傅吐克医生。这时赫斯来提的看法和昨晚已大不相同，今天她是这样的柔和可亲，甜甜地微笑着，没有丝毫的烦闷苦恼。这样的热情可爱，使傅吐克不禁停了下来，用完全不同的目光看着她。
“谢谢你医生！”赫斯来提说，“你抢救了我病危中的父亲，太感谢了！”
“不用客气，”傅吐克看着姑娘的眼睛和蔼地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嘛！”
赫斯来提的眼里再没有怒火和冷漠，她微笑地看着傅吐克，眼睛里好像流蜜似的。看着她，傅吐克心里感到甜丝丝的。
“我听说，你今天参加了高考的最后一场考试，”傅吐克挺起穿着白罩衫的身躯说，“一整夜都没睡还参加考试，你真够辛苦的啊！”
“你也是这样呀！”赫斯来提答非所问地说，“你整夜做手术，还来上班！”
“我们习惯了，医生是没有时间规律的……”
“再见，不打扰你了……再见，回见……”
赫斯来提苗条的身躯挺得直直的，那么优雅地一步步远去，傅吐克瞧着她的背影，感觉一股热流“嗞”的一声好像烧着了他的心。任何时候，他也不曾有过像今天这样的一种特别亲切的感受。他心里的一种奇妙香甜的感觉苏醒了。
从这天开始，傅吐克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情况下，总盼望一天几次地到阿不都赛买尔的病房去，每次来时即使在远处也要看上一眼赫斯来提。赫斯来提是个文静优雅、成熟善良的姑娘，在她羞羞答答的眼神里和丰满匀称的身材上，有一种让任何小伙子都会张口结舌的奇妙诱人的力量。说真的，傅吐克对这个姑娘起初只是喜欢、同情，后来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强烈地爱上了她。如今赫斯来提打乱了他的想法，甚至走路时、躺下时、吃饭时也不让他安宁。她那悦耳动听的声音，总是响在他的耳边，召唤着他，使他忠贞不渝地朝着一个方向。能在世上和没坏心眼儿、言语甜蜜温柔、举止落落大方的姑娘相会，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傅吐克直觉地感到赫斯来提可能爱上他了，或者不然他可能爱上了她呀！这是青年人中间总会有的感情呀！……当他初次看到赫斯来提时，就唤醒了他心中充满渴望的美好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日益强烈深厚。傅吐克如今不再认为赫斯来提是个小姑娘了，有时他也看到姑娘控制自己的情感，经受着魔鬼的诱惑。“这姑娘心中到底有什么？！”很久以来，就是这个谜在折磨着他。
傅吐克最后鼓起勇气，试探赫斯来提，跟她说晚上七点在医院花园等她然后就走了。对赫斯来提而言，还没有机会说“行”或“不行”。接近七点时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是一种非常甜蜜和幸福的疼痛！
到了七点赫斯来提也没能作出个决定，害羞、难为情和姑娘的自尊心劝说她别去，但是到了七点过五分时，情感和“请了莫失约，中伤须躲过”的传统观念战胜了一切。
他们难为情地见了面。赫斯来提今天是生平第一次和男人单独相处谈话，因此直到此刻，一种她自己也不曾察觉过的奇妙的激动和甜蜜的恐惧萦绕在她的心头。
傅吐克也不是那么自在，最后他鼓起勇气，深情地看了一眼赫斯来提，好像喉咙发干似的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温文尔雅地说：“谢谢你应邀而来！”
赫斯来提也按自己的方式回答：
“你别客气！”
他们沉默下来。赫斯来提靠在花园凉亭的冷墙上，在朦胧的光线中，他首先看到了赫斯来提带酒窝的白皙的面颊，发亮的脖颈，然后他朝她洁白的丝质上衣里挺起的苹果似的小小的乳房望去。一种奇妙的感觉传遍了全身，这种感觉召唤着他，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娶眼前这个仙女般的姑娘为妻，让她永远幸福……
难熬的沉默继续着。小伙子这样沉默，可能会使姑娘感到反感，因此傅吐克想着法儿说话。
“赫斯来提，我祝愿你考上你心爱的重点大学，然后读研究生，成为硕士和博士！用自己的能力为世界留下伟大的遗产！”
“你说什么，傅吐克医生！”赫斯来提难为情似的低声说，“我还怀疑我能不能考上呢！……”
“不，不，你别谦虚，我完全相信你会被高分录取！”
“你怎么会知道？”
“我的心灵感应在暗示……我相信你的潜能。”
傅吐克果断地说：“所有的人都有潜能，据心理学家说，普通人的潜能大约只开发了百分之二到百分之八左右，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伟大学者也大约只开发了百分之十到二十。如果一个人的潜能开发百分之五十左右的话，那人就能背诵四百本书，读十几所大学的教材，还能学会二十几种语言……”
“这是多么了不起呀，”赫斯来提惊奇地说，“那样的话我们百分之九十的潜能还隐藏着呢！……”
“是这样……”
“那我们怎样开发它？”
“孜孜不倦……”傅吐克为谈话的热烈感到高兴，“谁想创造奇迹，不是用蛮劲儿，而是努力使用潜在的力量，然后才能取得成绩。”
赫斯来提对这些虽然并不懂，但是傅吐克眼里闪射的强有力的光，脸上显示出的热情和真诚，使她宁愿相信傅吐克的话。
“你的志愿是上哪所大学？”傅吐克这下转到了实际问题。
“新疆大学。”赫斯来提说道。
“什么专业？”
“文学。”
“是这样啊，你想成为作家或诗人吧？”
“我期望这样……”
“期望越大，成绩也会越大！”
话又说完了。傅吐克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下来，他只是不厌烦地看着赫斯来提的脸，对她感到爱慕。姑娘那讨人喜欢的和气的容颜与水灵灵的眼睛，让他陶醉……
会面就在这样温和的气氛中结束了，这对他们俩来说是初次约会。
三天以后，他们还是在那个地方见了第二次面。这次相会和初次相会比较起来，显得更加自在、自然和热情。赫斯来提今天非常特别，漂亮得令人目眩，在傅吐克面前显得相当稳重高雅。傅吐克起初天南海北地谈着，然后用娓娓动听又文质彬彬的声音，问道：“赫斯来提，灯蛾从谁那里问到光明的道路？”
赫斯来提也不示弱，答非所问地说：
“傅吐克，是谁给夜莺指出了鲜花盛开的花园的路？”
两个人都笑了，笑得舒心开怀，笑得时间长久。
这次傅吐克没有太张皇失措，他相当健谈，知识很丰富。他的话说得深刻，令人敬重，令赫斯来提大受感动，她镇静地思考起来：“傅吐克真的从心里爱我吗？”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小伙子的话是如此诚恳自然，没有让她怀疑的余地。赫斯来提慢慢地感到自己很幸福。在傅吐克面前，她寡言少语，只是回答他提的问题，其他时间总是兴致勃勃地听着小伙子的话。慢慢地她的心里装满了鼓舞的声音，机会来了的话，鼓舞会变成诗歌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
傅吐克知心和蔼的话儿，在年轻姑娘奔流的心潮中激起了世界上最幸福最诚实，但绝不能向别人公开的一个甜蜜激昂的心愿……
傅吐克走出回忆的怀抱，目光又投向了日记，他越读日记越是沉入其中。它的每行字每句诗，就像美味的果汁一样让他心情舒畅。此刻他的身躯正沉浸在那情感果汁里，他的心灵为那情感果汁的波涛在伴奏。
2004年6月15日
傅吐克的眼睛异样地看着我。从这眼神里我感到了他内心的秘密隐藏得多么深……无论怎样的姑娘和这样诚实有能力、上进心强又自信的小伙子在一起，都值得格外地忠实！但是我呢？我怕……对，我虽然没有非常强的感染力和丰富的情感，但我有高尚的心灵，我为此而自豪！对人应该以德报德，忠诚的朋友要互相帮助，为对方祈福，忠诚知心的朋友是你生活的装饰！
伟大的诗人阿不都热合曼·贾米说得很对：
心灵呵，你若偶尔遇到忧愁，
你若有知心朋友就不会忧愁。
灾难的日子里需要忠实的朋友，
幸福的日子里别为没朋友担忧。
是这样，灾难临头时需要朋友，需要朋友做伙伴。真正的友谊就像冬夏常青的松柏！我认为傅吐克就是这样的真正的朋友，总感到他就在我身边一样。
2004年6月18日
昨天晚上，夏赫·麦西来甫的两行格则勒诗句闯入我的心中，焚烧着我的身躯：
奇怪我是麦吉侬，荒原乡村容不下，
我的胸怀是光流，汹涌世界难容下。
说这是诗，不，这不是诗，而是信仰和信念，可以说是火与光。这样的诗不是兴趣的产物，而好像是心灵的造反、爱情的暴动和心情的圣旨！麦西来甫的每首诗都是一双眼睛，每一行都是一句格言。看着它，我在想真正的诗是我们的古典诗人们写的……
去年我在教室写诗，被我们的文学老师发现了。我没来得及藏，只是一段诗，他捧在手上读起来：世间夜市都是匆匆忙忙，买主卖主疲倦了还有牙行。
口袋里的货物没有装满，假货全都充斥在闹市上。
“好，很好！”起初老师鼓励我，接着说了真话，“但是你这诗平淡，就像无边无际漫流的雪水一样，没有任何波浪起伏。诗歌中如果没有波浪起伏、汹涌澎湃的话，怎么能给人以艺术的享受？”
这话成为我重新对诗歌思考的原因。
2004年6月23日
天哪，在心灵感情问题上，我认为自己是坚强的、执拗的。但是爱情是无可匹敌的，她能使铁融化！好小伙子会在你不幸时表达友好，在你幸福时不表功，这样的优点使人终生都不会忘记！
2004年6月26日
今晚和傅吐克聊天，我心情欢畅。他给我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一个男孩子请求躺着的垂死的父亲为自己祈祷。父亲举起手看着儿子这样说：愿主赐给你女人一样的干劲，毛驴一样的智慧！”
儿子听了这话对父亲非常生气，心想父亲在咒骂他。以后一位智者为他解释了他父亲的遗嘱：在生活中，看起来虽然女人好像弱些，但却非常能干，她们怀胎九个月零九天，到时候要经受最沉重的阵痛，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确确实实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干劲和忍耐力。男人们感到艰难的事儿，她们并不感到艰难。例如，她们鼓足勇气做各种不同陌生男人的媳妇，为他们做事情，与他们和睦相处！再说毛驴，真的很有灵性，它走过一次的路几年也不会忘记。如果一次卡在桥上的话，第二次就怎么也不过去！
听到这些儿子便佩服他父亲了。
这个故事有着深刻的教益，从中我知道了傅吐克对妇女们深深的尊敬和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