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的先生哩,我也着实着急哩。怕人家说回民中就那么一位将军,还是个苔杆(不中用)货,两个月天气,硬是把一座孤零零没援军的满城攻不破。其实,外人不知,汉人为主的绿营装备本来就差得邪乎,这不,一出师平叛,把仅有的好武器都带走了。夺迪化缴来的几门过时炮,废铁一样,尽打哑炮。洋枪就那么几支,子弹就那么几十发。咱全凭长矛大刀。弓箭都少得可怜,把人家射来的拣能用的,再射回去。硬攻吧,伤亡太大。咱人手本来就少,若强攻折损下去,咱能支撑多久?只好以攻城为副,以围困为主。看他满达子城中粮草用尽,拿啥守城?眼看城中粮尽弹绝,咱要发起猛攻,谁知出了意外。”索焕章或虚或实不紧不慢地应付着。
妥明急切地问:“出了啥意外?”
“天亮前,杀出一伙程咬金,他们给满城供应粮草哩。”
“啥!那后来呢?”
“接到急报,索某火速去追,只抓到一个受伤跑不快的。”
“审了?”
“审了。”
“领头的是谁?何方人氏,如此大胆!”
“也的确大胆,连官兵都不敢前来救援,他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个是胆大包天!”
“嗨!索将军,说来道去,他究竟是谁呀?”
“南山徐学功,年纪轻轻的。”
“徐学功?记不得了,有啥来头?”
“听那人说,他的祖父徐正泰,原系凉州千总。乾隆四十二年率眷兵屯守乌鲁木齐,做了守备;父亲徐登治,我是见过的,曾任达坂城把总,在南山头、二工、七工至板房沟一带屯田,已经过世;徐学功兄弟八人,个个都是好身手,平日务农,不辍习武弄文。八人中数学功出类拔萃,通文墨,谙韬略,武功好生了得!聚众抗征、打败官兵进剿的,就是他。记得白柱给你我提起过。”
“呃,记得记得。马忠也说过。那他为何又要给满达子供粮送草呢?!”妥明一时倒不过弯儿来,大惑不解地询问。
“因见百姓无辜被杀,义愤填膺,奋起组织了那些逃荒躲难的人,就地结团自保。怕满城破了,那其他人更无立足之地,所以冒死支援满达子。这都是听那个姓李的俘虏说的。到底徐学功何等样人?索某也想见识见识哩。”
“那你就带兵去追去剿呀。”妥明毫不客气地下了命令。
索焕章并不直接抗旨,说:
“妥大人,两月来,为了攻破巩宁城,我方将士死伤不少。若再撤出部分去搜山追剿徐学功,围攻势必空虚,漏洞更多。清军若纠集民团乘虚支援,那咋办?”
“那——”信口开河的妥明为难了。他顿了下,果断地说:“你围你的城。我叫马升去,再从附近各县抽调兵力,要把南山给我搜个遍,叫他生无藏身之地,能灭则灭;即使灭不了,也得把他赶走。要不然,你我睡不成安生觉。”
索焕章听了心里发笑,你能调多少人?能把南山搜遍!你知道南山有多大吗?
索焕章辞别妥明要走。和妥兰道别时,瞅着水灵灵的兰儿,不禁邪思歪想:为了将来,必须得到你。谁叫你是妥明的宝贝女儿呢!
万不得已时,也像一朵梅那样献出去。这样想着,索焕章绽出一个不可捉摸的微笑。
妥兰当时觉得怪怪的。
妥明和索焕章一走,妥兰也无心自练,满脑子萦绕着奇人徐学功给她带来的好奇,给她造成的悬念,给她留下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捏弄着身边的花朵呐呐自语:
“徐学功,你究竟何等样人?是多事人在传奇吗?莫说索师父,兰儿也想见识见识哩……”
兰儿怀有这份心思,完全出于年轻人对传奇人物徐学功的猎奇心理。诚然,这与三年来习武有成也不无关系。若仍是从前的弱女子,她绝不会破胆地突发奇想。这份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急急忙忙回到闺房,吃饱喝足,叫随身丫环哈姐偷偷备好途中应用物品,打了一个蓝色包袱,出了帅府,悄悄向南奔去。
二人在散白杨树下,换上普通的汉装,相互对视了几眼,看不出有啥破绽,才游山散步似的向山里走去。
主仆二人来到岔路口,始终无法断定走哪条路。欲问路于人,可叹前后无人,左右也无人,只好坐下歇脚等待。
如今是战火不熄的非常时期,哪会有络绎不绝的旅客!直等到日偏影斜,才见到一位大个子老人。只见他头戴小白帽,面相白净俊秀。兰儿眸子几闪,似曾见过,只怨他多了一把山羊沙白胡子;看他走势,却又腰猫背驼,颠跚不已。哈姐起身问路,竟被老人“敢问姑娘,要到七工做啥?”反问了个大张嘴。
妥兰慌忙起身回话:“听说舅舅病了,赶去看望他老人家。”
那老头追问:
“看舅舅?那不叫哥哥去,兵荒马乱的,哪有女儿家胡跑的?”
“没有哥哥么。敢问老人家,您去哪儿?”
那老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去凳槽沟看望兄弟。”说着坐倒不走了。
妥兰见天色不早,问明路向,匆匆上路。
沙白胡子老人刚欲起身,一转眼,又有二人来问路,便索性再次倒身于地。
问路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虽瘦,却精力充沛,中高个头,一对黄眼珠,青红脸膛,窄棱高鼻梁,蓄有小胡子,看模样,也就三十左右;女的身材丰腴,也属中高个头,五尺有余,鼻子适中,鼻尖稍翘,一对略微黄色的眸子,叽哩咕噜,闪烁有神,年约十六七岁,正处旺盛的发育期,淡淡的青色里微微透红,肤色鲜润,光艳照人,甩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老人家,板房沟咋个走法?”问路的男子虽极力学着汉人的腔调,却仍捎带着回回口音。
老人没好声气地问:
“哪里人?到板房沟做啥?”
“宁边人。外爷爷病沉得很,我兄妹特此看望。”
“说瞎话,哄谁呢!看你也三十出头,咋能不认识走外爷家的路?”
小胡子辩解说:“老人家有所不知,兄弟姊妹多,先前老娘回娘家,总带哥哥姐姐们,如今,哥哥姐姐们分门立户了,不在身边,才挨上小儿小姑娘。”
“噢,去吧,走东头的路。”
沙白胡子见那兄妹急急走了,望着其背影,自言自语:“奇怪,咋尽问的同一条路?咋都操着回回腔?不好,怕是有诈!”老人随即旋风般翻起身子,轻捷快速地尾追而去。
翌日,约巳时末午时初,乌鲁木齐南山七工,一面向东平缓的山坡上,有一平台,一所院落的土打墙周围,只有零星的几株大榆树,其余全是芨芨。
只听院落里人声嘈杂,不时传出铿锵有力的习武或是比武之声,并伴随鼓动、喝彩之声。这声音在纵横起伏的山沟地带不断传播开来,甚至连发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山谷久久荡漾。
从错综杂乱的崎岖小路上,分道来了三股不速之客,想必是寻声而至,虽方位各异,却殊途同归。由于山地或凹或凸,以至人影时隐时现,有的动辄故意藏头,却无意中露出其尾;有的甚至索性藏而不露,恐怕都因发现了第二者或是第三者,才特意如此这般的。
那藏而不露者,你道是谁?竟是那位沙白胡子老人。他哪里像年逾花甲的老人!那身姿走势比年轻人还要矫健轻快。他终于在芨芨墩旁的铃铛刺下露头了。
“唏——”奇了!那主仆身份的二女子一前一后走近了。即使再朴素的妆饰,也掩盖不了那姣美的模样。那走势也尽善尽美。尤其那奇巧的一颗美人痣,令人过目不忘。真是世界之大,无独有偶,那美人痣怎么长得竟跟梅娘相似,只是梅娘长得上了点,而她恰到好处!其实,两年前,她们是见过的,只因黄昏不甚留意罢了。
只见二女子靠近北墙。因为土打墙取土时,墙外取得多,沟壑自然深了点。即使选择了两墙接头的丫状豁口,也难看见院里情形。于是,仆人扶墙蹲下了身子,主人踩了仆人肩膀,仍不够高度,仆人只好缓缓挺起身躯。主人怕是超高被院内人发现,故而弯曲了身子,尽心向里窥探。
“唏——”更奇了!随后靠近东墙者,不是别人,恰恰是昨日问路的那兄妹二人,偏偏也搭起了人梯。你说怪也不怪!不就是有断断续续的习武声与喝彩声吗,为何就吸引了两路探视亲戚的客人呢?
那年月很迷信,女人是踩不得男人肩头的。说是男人肩头两盏灯,女人踩了霉气生。然而亲兄妹之间,就另当别论了。那小胡子兄长,自然做了人梯。妹妹呢,好奇而来,有幸开眼,自然也是全身心投入地观望。
“莫非徐公现在芨芨台子?”沙白胡子小声自语后,也好奇地趴在土墙南豁口观望。
此时,院里徒手习武、散打对练已经收场。是谁的身手好?沙白胡子不曾有幸一睹。那两位捷足先登的女子怕也是只领略了一二。
只见场中央尚立一人。中高身材,不足六尺;不胖不瘦,躯体四肢均很匀称;长方脸,倒也白净;一副卧蚕眉,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透出一股少有的英豪气;鼻梁挺峭,嘴巴适中;长长的发辫,亮亮的前额,精神饱满,生气勃勃,身着一件蓝色长袍。称他气宇轩昂,貌相出众,当誉之不为过。看其年岁,也仅二十许。
此刻,一后生将一头黑色壮实的脬牛牵至场中。那场中央的汉子见了,全然明了来意,微微一笑,并不搭话。只见他略挽前襟,双拳摆动了几下,大概是运功敛气,然后接近黑牛,左手握住牛的一只角,右掌拊在牛的臀部,只见他屏气运神,扳牛角的同时,左腿伸出,绊住牛前腿外膝,右掌猛然发力,狠狠一推,那黑色大脬牛便不声不响地朝后倒去,“嗵”的一声,黑牛外(右)侧身躯重重着地。惊得几十位习武的旁观的叫好不绝:
“神力!神力……”
“好!”
“好啊!”
“实在好!”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墙外观光者也忘乎所以地叫起好来。
这一声叫好惊醒了院内全神贯注的人们,同时发现了几位可疑的窥探者。与此同时,“嗵!”那位黑痣女子跌落于地。原来是女仆因脚下有坡度,加之撑持不能经久,腿一软,脚一滑,将忘情观赏的女主人摔了下去。
这一惊非同寻常。身处非常时期的人们,难免本能地神经过敏。他们已几经辗转,屡迁聚会地点,以防不测。鉴于前次为满城运送粮草撤退时,曾丢失一人之故,更是不可掉以轻心。谁知刚刚转移至此才两日,便出现接二连三的可疑窥视者,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不能不追捕可疑者问问清楚。为此,院内蜂乱不已,各行其是,跃墙而出者,趴墙翻出者,从院门撵出者,纷纷追捕不速之客。
沙白胡子藏匿了小白帽,轻巧利索地躲在铃铛刺下。
几十个山里人将一男三女包抄在墙外的沟壑之中。腿来拳往,混战不休。
那黑痣女子身法灵活多变,几经闪展腾挪,已摆脱众人追袭。
那稀发大头汉子则紧追不舍。眼见那黑痣女子逃脱,沙白胡子跃身而出,伸双臂拦住了去路。黑痣女子瞪眼一惊:“你咋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