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双膝匍匐至床前,向她发誓保证过的:要她委曲求全几天。眼下一时疏忽大意,让妥明先了一步,落在他的手中。他会还给我吗?若不还我,能为一个美人,在清真王国刚刚有了眉目,满城尚在清兵之手,就撕破脸皮对着干么?妥明,果真如此,算我彻底看错了人!你实在不值得敬重。即使我索焕章不存异志,你也绝成不了大气候!
索焕章正在闷闷不乐地思前想后,不觉已黄昏时分。马泰在大门口传出话来:
“妥大人口谕,请各路主将收拾干净,穿戴整齐,进府赴宴。其他人等,在各自的防地庆贺自便。城防事大,轮值者不可疏忽大意。”
提督府灯明烛亮,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方才还尸横血流,惨不忍睹,一下子变得整洁、欢快起来。虽然惨象不复存在,但那血腥气味尚冲鼻犹在。
宴席已经备好。各路主将陆续入席时,仅有的几位女眷均已应邀出席。
妥夫人和兰儿携索夫人坐定后,由侍女引来那位绝色女子,紧挨兰儿坐下了。真是天赐佳人一对。
兰儿如今已出落得倾城倾国。尤其那美人痣,长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于人中处,是在座人中绝无仅有的,连那绝色女子也暗暗自羡自慕,由不得侧身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索夫人则显得局促不安,她被美色反衬得自惭形秽,几欲启齿问问身边的绝色女子,又觉得唐突不好开口。直到妥明迎索焕章进了宴会厅,那绝色女子叫一声“索将军”,险些扑上前去,而索焕章也意外地见到心爱的女人已入了主宾席,不由惊诧地发出一声“一朵梅”。索夫人这才瞄出端倪,只是左右不得,只有嫉妒和叹息。
马泰跟妥明耳语后,正儿八经地宣布:“庆功宴会开始。”
妥明一反几月来阴沉冷峻的长方脸,欢快和气地接上说:“今日咱算有了个落脚的窝,小庆祝;待拿下巩宁城,乌鲁木齐全归了咱,近郊几县也都归了咱,咱就建起清真王国,继满人之后,咱回人也坐坐这迪化的天下,尝尝坐天下的美滋美味。到那一天,咱再大庆祝。好不好呀?”
“好!”振耳欲聋的欢呼声,令人们愈发振奋,使气氛一下火爆起来,胜似过大年,胜若办喜事,无不欢欣鼓舞,无不笑逐颜开。
“吃吧。”妥明说着先动起筷子。
在座的头人、将领们随即大吃大喝起来。女眷们也随即动起筷子。将领们因有功在身,无所顾忌,以至吃相种种,杯盘狼藉。
散席时,妥明起身郑重而平和地对索焕章说:“索将军,为了今天,为了咱清真王国,大大委屈了你呀!将新娘子现在领回去,好生消受吧。”因妥明说“新娘子”时,手指一朵梅,故其言未尽,一朵梅已兴奋欢快地飘至索焕章席前。
马泰等拥持索焕章于宴会中央,和满面桃色的一朵梅手挽了手。立时引发了一阵掌声和喝彩声。
索焕章疑云顿散,难抑激动之情,不禁容光焕然。
索夫人呜咽着趴在宴席上,不愿露脸。
只听妥明接上说:
“索将军,不好意思,妥某一家承蒙供养,三年来,拖累委实不小。索将军夫妇的恩惠妥某报之不尽。借庆功宴就此谢过。今晚便不再回贵府打扰啦。”
索焕章怅然若失,虽一时兴奋领回了新娘子,却长远失落失控了妥先生。
妥明的女人则喜形于色,不待客人走尽,已兴奋失控,情不自禁地脱口说:
“总算跳出如来佛的手心。”见妥明春风得意地笑了,女人兴致弥高,卖弄说:
“孔明借到东风,他立马走人;咱借夺迪化的东风,也来个立马搬家。要紧的是‘把握好时机,当即立断’。对不对?她达。”
“对,对,对!”妥明踌躇满志,与其说是称赞夫人的鹦鹉学舌,毋宁说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独白。
俄顷,初坐提督宝座的妥明发出无可更改的命令:“马升你等听着,今晚夕就叫它过去。明日鸡叫第一遍起身,第二遍用饭,第三遍围攻老满城。”
妥明心想事成,起义一举成功,欲乘胜攻取满城,此举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暂且按下不表。那么,此时的桃源新村又怎样了呢?
三再提联姻事
平坦的草滩,牧草远不及往年茂盛。老十一延子全骑一匹未鞴鞍鞯的青儿马,收拢着驼群和马群。
金花和古丽、法土卖各骑一匹鞍鞯齐备的马来回奔驰。
琐代骑一匹花头儿马赶来,途经金花一伙姊妹时,并未停留,径直奔子全而去。
古丽几个见了,会心地一笑,尾随不止。
琐代驰至子全身边,笑盈盈地从怀中掏出花手绢,抓一把黄杏干递过去。子全刚接在手中,法土卖马快先到,开玩笑说:“光知道疼心小弟弟,路过把姐姐看都不看一眼。”一语羞得子全赶忙背转身去。
琐代含怨乞求:
“好个嫂子姐姐,你称心如意了,反取笑患难妹子,莫说担待一二。”说着抓一把杏子递了过去。
“噢哟!捎来的杏干子,莫说给嫂子几个尝尝。”古丽叫着伸出手去。
子全转过身来,把手中的杏干递给古丽,说:“听妈说,害娃婆吃了酸甜可口的杏子,可舒坦哩。七嫂,你尝尝看,舒坦不舒坦?”
“子全,你笑话我?等将后你娶了琐代,若怀不上,看嫂子咋个笑话你。”
金花见法土卖津津有味地吃着,故意调笑问:“九嫂,看你吃得舒坦的,怀上了?”一语激得法土卖先是噎住,后是吐出来,继而呕吐不止,以至口涎连连,甚至伏鞍不语。
“看,九嫂怀上了!八嫂快生了。七嫂,一搭里拜的堂,你咋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等着七哥娶小老婆吧。”子全有口无心地乱侃一顿,不料可把古丽激得当了真。老三家、老四家已生了第二胎,连老九家也怀上了,独独剩下她古丽,她能无动于衷吗!又气又急的她手执马缰,追着子全扑打过去。
延子全抱头兜着圈圈,东躲西避,一味地笑着,总不还手。琐代、法土卖则义务地左遮右掩。观望的金花嬉笑不已。一场追打,直闹得几匹马团团转,转团团,不可开交。
琐代见子全的身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蹿来蹿去,关切地问:“子全,爹叫咱练马术,你不鞴鞍鞯咋行?当心磨烂了屁股。”
“哎哟!还是大媳妇会疼心男人,看把心操的。十一弟,快去鞴鞍子。”古丽开心地有意高声嚷叫。
子全羞涩地低头说:
“七嫂,你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哩。馋马(不鞴鞍鞯的马)是不好骑,但它能练出耐磨的屁股。爹常说,战事无定数,谁知会何时何地发生?哪能都有鞴好鞍鞯的马骑!到时节,情况万分紧急,抓住马就骑,哪有别人牵马拽镫的工夫!那时候,见了马,不管生熟,要能抓得住,骑得上,才算真正的马术。且看小弟演来!”
延子全说毕,下了马,向另一匹低头吃草的黄儿马大步走去,未及马尾,那黄儿马闻风而逃。只见子全加速几个颠步,撵了上去,左手在马鬃处一按的瞬间,右手抠住马的肩胛骨,便纵身跃上马背,仅眨眼工夫。
这一切让牵着花乳牛的马兴贵看得清清楚楚,瞅得明明白白,不由他妒火上升,欲望再生。老马捻着山羊胡子盘算起来:延家未成年的男儿预先占着两个大姑娘,而自己的长子二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想至此,老马叹羡不已的同时,不知不觉萌生一腔无名的妒忌心绪。
人的心态总这样,不平则鸣。这妒忌促使他暗暗祈盼着那秘密准备的起事早日公诸于众。他好借东风再促佘巴与琐代的婚事,不怕不成。一想到起事,老马当即涌动着兴奋的热情,他稍停脚步,向琐代几个得意而别有用心地微微点头讪笑了几下,才姗姗牵牛离开。
金花看见了,虽觉老马那样子甚是怪异,却不知所以。
雄鸡初唱时,马兴贵惊叫连连:“有了,有了!”同时蹬腿甩胳膊,左手拍打在女人侧睡的臂膀上。女人被惊醒了,抓住老马的手,没好声气地说:
“有逑个啥松相哩嘛!软不拉蹋的,还连吼带叫的。”
“再别逗人仙,叫人不骚情,忍呀忍的;你倒骚开情了。把人惹犯了,又嫌人家没劲张,不硬邦,把人又拧又掐的,烧火不拉的,血水子都掐出来了。”马兴贵大梦方醒,自作多情地絮叨。
女人满腹抱怨地把那宝器拍了个响,愤愤地说:“你以为我不是在忍?每时每刻都在忍,夜夜都在忍。若不是为了三个儿女,我才不忍哩。哎,那你到底有了个啥吗?惊公害婆的。”
“嘿,你听着,昨日在草滩见了琐代,看她上马下马的利索劲,我又动了给佘巴提亲的心。一夜就没睡踏实么,翻来滚去寻思着,总算有了新招,有了得意的好说词。这回去,保管成。”
“真是痴人说梦话,做梦给娃娶媳妇,尽想美事。当心唾沫啐在老脸上。我可后怕哩。”女人心有余悸地道。
“没事没事,我想好了。上次败了,是咱缠三道四一个劲儿求她,她觉不来。娃娃的逑把子,越拨拉越硬,软不下来。这回咱先不求她,反要压她,不怕她软不下来。”
“看把你能逑的。求都求不来的哩,你凭啥压人家?你乏马有几斤几两的分量,能压得住人?连你婆娘都压不住,不高兴了,一脚能踹到炕里头去。”
“嘿!好个没见识的婆娘呀,那是凭气力的事吗?前些日子在场畔撂了他几句,你没见他一家人心事沉沉的,像似觉来了,连女人都练起马术来。这回去,干脆挑明,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一家子再日能,也不看看眼前的乱世。那么大的女娃子不出嫁,不是惹事吗?靠这个压她,不怕她不服。照先生的说法,这叫‘敲山震虎’,敲了女掌柜的山,震了男当家的虎。咱趁势来个借鹰抓兔子。这鹰么,就是咱回回的起事;这兔么——”
“这兔就是琐代——咱佘巴的媳妇。”女人兴奋地接上了话茬儿。
马兴贵原本得意,听了女人认可支持的话,亢奋不已,继而不无开心不无遗憾地说:“把他家家的,还没敢骚情哩,可价水布拉嗒的,叫人没手逗么。唉,娃他妈,明日早饭后,咱再去给娃提亲,你看行不?”
“娃他达,我怕。”
“怕逑个啥哩嘛?我在头里走,你就后面跟。我老脸上抹一把,开腔放炮。到节骨眼上,你好应上一声,咱夫唱妻随么,有啥难心的?”
“我怕你情急变脸,仗势压人。你能黑脸、红脸、白脸,我可拉不下那个脸。嗨,总归是恩人么,咋好狠下那个心,说出伤人心的话嘛!”
“看看看,心慈手软,只配当善人,做不成大事么。要不人家咋说:男人面情软,挣不下钱;女人面情软,裤带松。听你的话音,你是不去的了?”
“是的,我还是不去的好。”
“行,不去就不去,别把你难心的。我一人去,没麻达。我可把话撂在这儿,若说成了,你婆娘家咋个犒劳我?”
女人情欲绵绵忍耐再三地说:“你不就好那个调调吗?犒劳了几十年,还咋个犒劳!到时候,不嫌你,不拧不掐还不行么?”
马兴贵激动地将女人的右掌拉过来,拍了一个响,认真地说:“好!咱一言为定。”
“你婆娘决不反悔。”
双杏正指点琐代做女人绣花兜兜,马兴贵一声“恩人哪”算是叫门报到,随即跨门槛点头哈腰,笑呵呵地站在了地中央。
双杏起身相迎,猜疑不定地说:
“她马家大爹,快坐呀,啥风把你刮来的?”
马兴贵随口应了声:“东风么,不,扬场的顺风么。”在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琐代见老马落座,必是长话细说。兴许再提婚事也未可知,便满脸不悦地起身要走。
“琐代,给你马家大爹把茶倒上。”双杏盯住琐代背影,和悦地吩咐。
“倒也白倒,他又不喝。人家讲究得很么。”琐代委婉地谢绝。
老马忙摆手说:“莫倒莫倒,刚喝过奶茶么。忙你的去吧。”老马末尾一句“忙你的去吧”还伴随着朝门口的一个大摆手,意在琐代离去,他好无忧无虑甚至毫无顾忌地尽心畅谈。
琐代呢,本想离去。可见老马有撵自己的意思,却又偏想听个究竟,于是并不出门去,端了针线布篮,一扭身躲进了自己屋里。
“你看这丫头,还为上次提亲生气哩。”双杏面有难色地解释。
“不打紧,不打紧,有气性的人有出息。我把那事早给忘了。大人不见小人怪么,你说是不?哎,恩公呢?”
“看他梅生兄弟去了。”
“呃,我也说再去看看,不知那当归酒喝得咋样?”马兴贵理亏心虚地敷衍道。
“她大爹,你若有急事找他,顺便就去张家。”
“不急不急,我改日再去。有事说给女掌柜,不也一样么?”
“你既信得过我,就开门见山地说。老八家月份大了,肚子不舒坦,还等我过去看哩。”
“女菩萨,那我就照直说了。今年年景不好,谁知明年后年大后年又是咋个样?把大男大女的事办妥了,到时节,男女之间也好照应不是?见琐代她们练马术,我就心里越发焦急。琐代十四五,女娃子家,也不算小了。一个没娘没老子的孤儿,叫你那么一调教,针线茶饭没说的。看她上马下马的那利落劲儿,我好高兴,将来一定会出息成像你一样的女主人。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就成全了佘巴吧!女菩萨。”
“我说过了,琐代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好做主的。这要看她自己。”双杏为难地再次向老马解释。
“嘿,养母胜过生母。你能收她做养女,就能打发她出嫁。琐代听你的,我信。”
双杏左右为难地说:
“她大爹,你别逼我包办好不好?儿女亲事,还是自愿的好。”
马兴贵听了好不服气,激动地说:
“女掌柜,不是我逼你,事实上,你的九个媳妇,不,还有金花,哪个不是你的一句话?你说娶谁就娶谁,你说嫁谁就嫁谁,不都包办得定定的,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哪个儿子哪个女子敢吭一个不字?不是我揭短啊,女掌柜,你大发慈悲行行好,就别再推辞了。”
“那不是一回事嘛……”双杏在诸多事实面前不便一一辩驳,竟落个理屈词穷的结局。
老马愈发不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