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下,横贯一条东西向的路,五千年来,这条路走过不同的人,其中,就有往来东西方的僧侣。今天,当我行走在策勒县以北沙化的古道上,看不到一丝生机,唯有被漠风剥蚀得灰白色的胡杨残株疏落道旁。曾几何时,田园村舍被黄沙吞噬,只留下枯田荒埂、残垣断壁。此刻,我正走在湮没历史中的佛行之路上。
从中原和西域历史渊源的关系来看,早在殷商时期,于阗与中原已有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曾派遣副使前往于阗循河入昆仑山采玉,神爵二年(前60年)西汉王朝设立西域都护府,于阗与中原贸易、文化交流更加频繁,因而,佛教经由于阗传入中原,自然会带有于阗文化和中原文化交流所产生的某些相融的成分,尤其自两汉以后,汉语言、汉文字成为中原和于阗官方交流的语言文字,这对汉以后佛经的传播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见于传世资料有不少的说法,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像焉。”《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记载,汉明帝刘庄永平年间(58—75年),楚王刘英“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这两段文字表明汉明帝时宫廷、皇族供奉佛教。
但根据《后汉书·班梁列传》所记,班超(33—103年)至于阗时,当时的于阗国“其俗信巫”,表明天竺佛教东传之初,只是汉代王室皇族个人信仰取好,甚至连东传途经的于阗国也还没有立足。
汤用彤先生在《永平求法传说之考证》一章中说:“明帝求法,吾人现虽不能明当时事实之真相。但其传说,应有相当根据,非向壁虚造。至若佛教之流传,自不始于东汉初叶。”汤先生这段文字的论述十分明确,尤其是后面的一句,指出佛教的流传应当在东汉永平年以前。佛教最初传入于阗的时间可能是在公元前1世纪,但有关于阗最早流传佛教的史料记载至今难以考实。
中国封建社会积淀的儒家思想田园,并不是佛家播撒籽种的温床,佛家想把这片田园变作人间佛境只能是梦臆,毕竟,佛教理想中的净土离现实社会的土壤过于遥远,只能作为精神上的净土,在芸芸众生的耳畔飘来荡去,因为它的教义是让世人为来生作准备,而生者今世未了,焉求来世!这个虚幻的众生净土,对佛家而言是一个蕴含无穷量的极乐世界,而对一个将今生当来世享受的凡人来说,却是一个悲剧性的圆梦过程。这就不难理解,自东汉佛教经由西域传入中原,佛家经、律、论逐渐变得缜密,并迎合时事的需求,与玄学攀缘。佛家田园里秀木苍翠,其实,都是变种的菩提树。
佛教东传大兴之期约略在公元2世纪末,是伴随着大月氏人向东迁徙展开的。大月氏在早期史书中又称“禺氏”,战国时期游牧于敦煌、祁连山一带。公元前2世纪,匈奴兴起,迫使大月氏人西迁,大部分迁至中亚楚河流域,西迁的大月氏人占据了塞人的居住地,后来,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人南下征服了阿姆河流域的大夏国。公元1世纪,大月氏人征服了罽宾等邻国,建立了贵霜王朝,定都蓝氏城(今阿富汗境内)。
在贵霜王朝迦腻色伽统治时期,大月氏人已奉行小乘佛教,而这一时期,天竺东部兴起的大乘佛教向西逼近,一段内乱时期以后,小乘佛教僧众被逐出贵霜王朝地区,一大批小乘教派僧众向东方迁徙。
贵霜僧众是流落在丝绸之路南道的大月氏人,而这些大月氏人主要以小乘教派的僧众所构成。这些苦行僧身世如同断梗飘蓬,随漠风东来,后世称之为“行者”。殊不知佛教东渐之初离乡背井、命运未卜的厄运,绝不像后来人们想象的那么浪漫和神圣,也还未到达超脱凡俗进入彼岸的极乐世界,那是一群尘垢满面的跋涉者,他们在经历着通向罗汉体轮回的磨砺。
20世纪初,在洛阳地区曾发现佉卢文碑铭,上面镌刻着有关佛教僧团字样的内容,碑铭被推定为公元2世纪末至3世纪初所作,其时间与大月氏人东迁时间相吻合。从地理位置上分析,东迁的路线必然要经过于阗,所以,于阗流播佛教较之中原要早。19世纪末期,在和阗地区发现以佉卢文抄写在桦树皮上的《法句经》,语言为犍陀罗语。《法句经》为小乘部派经本,流行于犍陀罗地区。《法句经》传入于阗的时间大约在小乘教派、大乘教派并行时期,与大月氏僧众东迁时间相当或稍早。
在诸多的行僧中,来自犍陀罗的行僧多为月氏人,其姓氏汉文译作“支”姓。《高僧传》称:“优婆塞支谦,字恭明,一名越,本月支人,来游汉境。”在支谦之前,曾有大月氏人支谶翻译经文,支亮为其门下弟子,支谦受业于支亮。据此,大月氏人东来传经的时间在公元2世纪中叶。
公元3世纪中期,大月氏人法护万里寻师,游历西域,得一百六十五部佛经,沿途传译至长安。这些大月氏僧人东行途中均经过于阗。佛教将边唪经、边行走称作“经行”。昆仑山下的于阗,就是来往东西的僧众必走的“经行之路”。
在这条佛行之路上,僧人的动机与目的并不完全相同。第一种因避难而由西向东传经,大月氏僧众属于此类;第二种因有感于经本舛讹,而去天竺求取真经,法显、玄奘属于此类;第三种视于阗为习经修行之地,其代表僧人为朱士行,将于阗当作修行净土,终老一生。僧行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经由西域陆路来去;二是水路兼程,或从海上乘船至天竺,取道西域返回,或经西域至天竺,取道海上返回。
自佛教东渐,于阗僧众接踵流寓中原。这些僧人通晓梵文,以译经、传经为业,或聚于都市解文授经,或散逸于灵山秀水口传心授佛理。仅见于《高僧传》、《续高僧传》、《宋高僧传》所列和于阗国相关的行僧就不计其数。
《高僧传·译经中》记载,“先是沙门支法领,于于阗得华严前分三万六千偈,未有宣释。”支法领应该是从犍陀罗到于阗的大月氏僧人,这部《华严经》后来在义熙十四年(418年),由觉贤译出,这或许是大乘《华严经》早期以偈文形式为主的经本。偈文是带有韵律的诗歌体,与后来散文式的经文风格不同,表明这部《华严经》文体尚带有小乘教以偈文传习的文风。
当时,沮渠蒙逊在河西走廊称王割据,崇信佛法,其从弟少年时涉流沙至于阗在瞿摩帝大寺,求学于天竺法师佛驮斯那。佛驮斯那习大乘,由于他“诵半亿偈,明了禅法”,在当时被称作“人中师子”。
又如,南朝宋景平元年(423年),建康龙光寺佛驮什翻译《五分律》,佛驮什“执梵文,于阗沙门智胜为译”。
昙无谶为中天竺人,据冯承钧先生《昙无谶与所译大般涅槃经前分》文中说,昙无谶“为385至433年间人”。初学小乘,后专大乘,东行到过龟兹(今新疆库车)、姑臧(今甘肃武威),后译出《初分》十卷,苦于经本不足,前往于阗求取经本《中分》带回姑臧翻译,之后,又遣派僧使前往于阗,寻得《后分》,于公元421年译就。
从时间上推算,于阗至迟在公元4世纪已经成为大乘佛经经本传输地,经文或为梵文书写,或为佉卢文书写。大乘佛教从西向东传播,为数众多的大乘经本几乎都是从于阗发散中原的。
自佛教传入于阗,东西方行僧汇聚于阗,视于阗为佛国净土。据《洛阳伽蓝记》记载,僧人宋云、慧生于神龟元年(518年)出使西域取经,于阗境内有一座大寺,寺内有三百余僧人,寺中“有金像一躯,举高丈六,仪容超绝,相好炳然,面恒东立,不肯西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