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于路,止于心,但我很早就察觉到有条路铺设在搏动的心田,路就像架在心田上的浮桥,摇来晃去,即使在睡梦中,那架浮桥一刻也没能静止。
看遍龟兹洞窟,竟然意马心猿,忽然想起要在一座空洞里做自我解脱的修行,还原尘埃中行走的自我,而不是滞留在色彩斑斓的壁画中。壁画里的世界在我眼中渐渐变淡,于是,我走进山谷间荒废已久的洞窟。
崖壁上悬空三窟,依山傍水,是早期信奉小乘教孤僧的禅窟,洞窟都是苦行僧自筑而成。
古代龟兹早期的石窟寺一般开凿在崖壁同一水平线上,凿窟者在崖壁旁平缓的崖坡开出一条甬道,选择适当位置凿挖不同用途的洞窟,当洞窟修造好后,甬道就成为僧人来往于洞窟间的路径。这三座石窟采用的是另一种方法,借助一根砍出脚蹬的胡杨木,依壁凌空在崖壁上凿出容身之地,深凿出并排三座洞窟,洞窟下留有凿窟时堆积的土坡,供笃修者上下。
纵券顶的石窟空空如也,洞壁上的泥坯全部剥落,也许,当初这座洞窟也没有色彩缤纷的壁画。
洞窟一角张开一张蛛网,一只蜘蛛正在结网,那张网织得很密。网格上的蜘蛛行走自如,但那的确是一张美丽的陷阱,就像我眼前时时晃动的幻境,无形而具有诱惑力。
库车这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很特别,有山而不高,有河并不多,屺秃的山峦看似荒凉,但峰回路转之间总会有林木扶疏的环境,这对修行的小乘教僧众而言,既能苦其心性,又无饮水之忧,栖隐山林也就不足为怪。
现今已发现的石窟六百余座,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石窟分布极广,可以说是无山不窟。我时常见到山崖上凋敝的洞窟,这些洞窟有时被我临时用做歇脚之处,也许就是这个缘故,我对小乘教派的僧众情有独钟。
佛教盛行于龟兹是有历史渊源的,昔日的龟兹国不仅处在东、西方往来的交通路口,也是一个人文思想会聚交流的地方。公元2世纪,小乘教派“说一切有部”经律传入龟兹,最初的小乘教僧众,可能是一些来自犍陀罗地区的大月氏人。那条佛传之路要翻越崎岖绵延的兴都库什山,穿行荒凉的戈壁沙漠,但对那些传经布道的僧众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的先祖是世居祁连山一带的大月氏,他们在走着一条回归之路。磨难的经历赋予了小乘教派僧众坚忍的秉性,至今遗留在龟兹境内的佛教洞窟,记录了佛教东渐的历史。
小乘教避世修行,目的是修成罗汉正果。如果说逃避今生是一种无奈,小乘教是以牺牲今生换取来生,熬炼肉体换取不再坠入深渊,并以无数个轮回拯救自身,最终达到理想境界中的永恒,那个目的实在是遥遥无期。
当小乘教僧众还在山中时,大乘教僧人已受宠于龟兹王宫,最初大乘教的戒律并不十分严苛。与小乘教修行宗旨不同,大乘教相信缘法,一朝顿悟,即可成佛。大乘教僧人顺则居于都市,起佛刹园林于闹市;逆则息隐林泉,清享佛教徒的供奉,这一修行宗旨和行为方式使大乘教存而不亡。
就二者的修行方式而言,前者是避世独修,后者则聚集于佛堂,不仅选修佛法的方式不同,修行的动机和目的也大相径庭。
当时,也有随大乘教游方不归的僧人,受大乘教派的影响,他们已不是昔日耐受清苦的佛门弟子,小乘教衰落的趋势已不可避免。
因此,当我看到崖壁上空旷已久的洞窟时,既为小乘教僧众心如磐石的苦修而动容,也为他们最终陆续走出洞窟而生悲怨,或许,仅仅因为那种独自修行的方式暗合我心。
据佛本生记载,释迦牟尼是在遇到一个流浪人而萌生出家意念的,凡人出走未必弃俗,但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是其必然,弃家出走是他宫闱奢华生活的了断,也是他顿悟的因,一切造化也都因释迦牟尼游走而缘生。
六年苦行的生活,让释迦牟尼心力交瘁,以至于在尼连禅河浣洗蓬头垢面时,竟不得不攀援树枝勉强上岸,当他饮尽了村妇施舍的牛奶时,顿有所悟,放弃了苦行生涯。采取苦行以达到解脱是佛教最初的修行方式,但后来的佛教徒大多数摒弃了苦行修道的方法,原始的佛教在教义上似乎并无分歧,只是因为不同的修行方式产生了诸多部派。
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尼连禅河中趟过,或欣喜,或悲痛,或寂然,或雀跃,那条自然之河在众生推波助澜下变成了圣水,正不知圆了多少人的夙愿。
那条虔诚的人流朝东方走来,我翻检释迦牟尼身后的经卷,在经卷上圈点佛教东传途经的每一个驿站。那条似乎平静伸向邈远的路其实与我走的一样,我与斯途有一步之隔的选择,但不知为何潜意识走的却是平行的另一条路。我正坐在瀚海的古今路上,看着这条佛行之路。僧人走路是修禅,行者走路,只是不带禅风,我以为。
在我眼前,空灵的风在吹,一片片的经书在飞,《大般若经》《维摩诘经》《具舍论》在空中飞扬远去,流离的一切宗派人物从眼前走过,然而,洞中的我只看到流光在眼前飘浮,却走不进我的心田,那本不是我用心游历的世界。僧人那种信仰狂热我能理解,我的情感并非全然理性化,游走便是一种狂率,也因非理性至少不会亦步亦趋,跟随旁人吸纳尘埃。
一千八百年后,有我这样一个游走的人穿梭于佛窟之间,倘若说我和佛有缘,相似处在辞家而出,我的痴走可能缘于一个行者佛的缘分。
我以为,佛的境界不过是平常人生活升华的复原,达悟深处并不需要寻找那个永恒,而是平常态地在心里留下真实,佛的乐园毕竟在身外,我心里认同的乐园是将身边事物的感受化成欣悦。我不以为只有净土才能生出善种,也难理喻佛性人皆有之的梵音,平凡人的心性无不是至善田地。我不想那个渺茫而空无的净土,每个人具有实在的良知,而不是朦胧中的佛性,因为人的善良是不要披袈裟的,披袈裟那只是一种行为方式而已。
其实,我所钦慕的是释迦牟尼的六年苦行,因为那是他追求精神升华,履行亲身体验的自由之旅。我所以知佛、识佛是缘于释迦牟尼六年苦行,而自他以“四谛”“八正道”阐教,及至涅磐后便见生疏,对其后诸多衍生的部派“经、律、论”则视而不闻。因为,原本向往的自由韵味已经淡化,而人性的自由又不能用佛法来权衡。但佛教文学、艺术、逻辑等在人类文明史上是值得承认、探求的,那些琅琅上口的偈文及佛学化音乐形式也都是值得研习的,倘作为人生唯一的信仰则大可不必——至少我是不认同的。
倘若众生以般若性空的佛理修行,修行的终极是四大皆空,按记录下的经文修行的,都不得成佛。而僧众心里牵系着的那个佛境都是摹本,在行将入灭之际,具象全无,因为在之上永远有个无法达到的空界。
按照佛经的说法,佛有三世,过去世有一千佛,现在世有一千佛,未来世尚有一千佛,因而,续梦三世佛的僧众恒河沙数,追逐那个空境的人络绎不绝,只留下寂冷的石窟寺,依旧是惟妙惟肖的塑像和彩绘的壁画,并不断地被克隆。
我和虔敬佛者不同的,是把释迦牟尼当成非凡的人来看,他的精神世界升华后衍变成精神大厦让人瞻仰,但我不一定入住,也不一定神往,这与后来佛家的戒律毫无关系。
我更愿意筑以茅舍,几块裸石,几束白草,几根胡杨,围起一间茅舍,我相信存在真实,并仿佛筑起自己的壁垒。但我似乎受到了释迦牟尼的濡染,那条独行的路线正为我所实践,倘如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佛心似我,那是我少年时对自由情调的追求,是一种囿于书斋中的解脱,倘若不为解脱,自由的行想也就被扼杀了。
我知佛是人群中的另类,并不是人类世界的一切。宇宙、地球、自然界,那是一个大境界,包括佛,无逾其外;因此,佛与我平等,借用佛经的说法,我或可称为外道佛。
不过,我是一个逃禅的行者,那形迹颇似辟支佛,据说这位佛尊因为生不逢时,独自能悟,不假它教,观十二因缘而得彻悟。也许,这座空荡的洞窟就曾走出过这般独觉的佛,这是一尊另辟蹊径的佛,大多数的佛教徒竟都把他忘却了。
坐想洞窟之中,忘乎所以,抬头再看,窟顶上的蜘蛛网已经织成,那真的是一张十分美丽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