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越是说就越是气愤。
“她实在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心中的怒气化作抱怨倾泻了出来,“只因为林小姐多说了几句话,她就闹脾气跑了个无影无踪不说,还和一个老洋人呆了一夜!先不说孤男寡女,在一起过夜算什么样子,就是为了祖国她也不应这样做!这些洋人在华夏鱼肉乡里,哪一个手上没有沾着同胞的血?她却……”
苏逸说着狠狠地瞪了章又安一眼,过后又觉得这一眼脏了他的眼睛,心里是堵得厉害,恨不得马上就把章又安扔出门外,眼不见为净。
林幼常听到这话,实在是尴尬的不行。他看了看章又安又看了看苏逸,连忙向章又安说道:“嫂夫人万万不可误会,苏兄本意并非如此。”
不等章又安做出回应,他就又和苏逸说了起来:“苏兄,这哪里怪得了嫂夫人?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家姐的错。我这姐姐先前也留过洋,说话做事难免就和国内的女子有所不同,嫂夫人觉得被冒犯了也是理所应当。”
他说着还站起身来对章又安做了一个揖,道了一声不是。
苏逸跟被烫到了似的跳起来,他把林幼常拉到椅子边上,然后按着他坐下:“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折煞我啦!”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只把章又安晾在了一边。
章又安看的津津有味,她原先觉得自己实在做梦。现在看来倒像是佛主开恩,让她在死前在见见这些旧人,重温一遍旧事。
她要是没有记错,现在应该是一八四三年的秋天。
在三天前,她和苏逸的婚礼刚刚在榕城落下帷幕,两个新人来不及甜蜜上几日,就急匆匆的收拾好行李坐上南下的轮船前往拉斯加格了。
毕竟苏逸的学业耽误不得。苏家在榕城也算得上是大户了,但是供着他在加斯拉格留学也不太容易。是以一说起学业,就算苏太太舍不得儿子也只能看着他急匆匆的上了船。
章又安既兴奋又害怕。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还是陪着倾慕已久的“丈夫”一起。那什么加斯拉格,她也只听过名字,也不知道那洋蛮子的地界是不是和华国一样。不过有心上人陪着,就算有不习惯有不方便,那也是一种甜蜜的不习惯不方便。
只是没想到,苏逸上了船就变了一张脸孔。他整日和新结识的朋友谈天说地,将章又安当作仆人使唤。为丈夫招待朋友本就是女主人应尽的职责,章又安甘之若饴……只是那贬低的话语,轻蔑的眼神,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的厌恶让她在夜晚难以入眠,整日想着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招来这样的对待。
更别提那几个围着苏逸转悠的漂亮女郎。
林沛慈就是那几个女郎里最特别的一个。她的模样,她的打扮,都是带着一股让章又安既羡慕又嫉妒的气度,站在苏逸和林幼常身边也不会被掩住光芒。
但是就是这样的林沛慈几乎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她表现出了敌意。
章又安记得,这是林沛慈第一次对她出手。
苏逸压着她和林沛慈赔不是,见她不愿意就把她一个人丢在了甲板上。她当时既委屈又害怕,一个人呆在甲板上惶惶不可终日。偏偏那时的她还不懂外文,胆子又小,根本无法向那些长得千奇百怪的洋人问路,也不敢和粗壮的水手搭话,就连穿着长衫马褂或者洋服的同胞经过也不敢上前寻求帮助。
缩在甲板的角落里硬生生的吹来一晚的海风,她在第二天被人找到了时候差点就熬不过去了。
佛主到底慈悲,见不得有人受苦。虽然是让她重温旧事,但是还是让她遇见了好心人。如今她不仅被人送到了船上的医务室,还有医生照料……实在是比那时候好过太多了。
苏逸和林幼常两人拉拉扯扯的,说的话也从互相推让到家国大事。眼看他们就要开始长篇大论,章又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咳咳。”
苏逸一眼瞪了过来,他刚要开口,就被林幼常抢先一步。
只见林幼常面上有些尴尬,温声问道:“嫂夫人可还好?”
章又安答道:“咳咳……如今是不大好了。”
林幼常脸色一变,苏逸马上就骂了起来:“章又安,你的礼数都去哪里了?!”
章又安不理会苏逸,她直直的看着林幼常,说道:“幼常。我今天就托一声大,也唤你一声‘幼常’好了。你们都是新青年,我只是个旧社会的‘封建残余’,实在是不懂的你们的礼数是什么。莫不是要我爬起来冲你们磕三个响头?只是我如今实在是爬不起来了,还请见谅。”
苏逸脸上的神色越发的阴沉了。
他如今已是怒到了极点,冷哼了一声便伸出食指指着章又安的鼻子叫道:“幼常,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这哪里是你口中的好人儿?”
林幼常苦笑了两声:“嫂夫人,你这又是何苦?”
章又安说道:“我又有什么苦?只怪我命途多舛,自讨苦吃。”她此时说的确实是实话,她在这八十九年里吃的苦头,大多数都是她自找的,实在是怪不得别人。
但是就算知道有大半原因都在自己身上,她也不能原谅那些人。
“令姐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好人儿,我自知就是再多吃十年的米也比不上她半根毫毛,你又何必假惺惺的来替她说什么‘对不住’?她要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怎么不自己来?”
“幼常,我如今身体不济,实在是经不得吵闹。大先生为人最是看重朋友,不管怎么样错的都是我。我看他现在就恨不得把我吞吃下肚,嚼烂了再吐出来。你若是真的为了我好,还请不要再这样纠缠不休,留在船舱里和大先生大呼小叫了。”
林幼常的脸蛋顿时红成了猴屁股。
他为人天真,小时候读的又是四书五经,很是有些老派书生的特质。听到章又安的话,他连忙站起了身,连声说着“对不住”,然后又手足无措的要往外走,路上差点就要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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