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又安就要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得足够久了。
光滑细腻的脸蛋上已经爬满了皱纹,直挺挺的腰背已经弯了下来。在这长达八十九年的人生里并没有什么让她舍不得的人或者物。或许以前有,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应该顺从身体的要求,闭上眼睛干干脆脆的死去。
但是刚满八岁的曾孙女的哭声让她觉得有些难受。阿光在做什么?怎么不拦着她?为什么不去哄她?
啊……是了,他也在哭。明明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还像个小年轻一样哀哀哭泣。满脸的鼻涕眼泪实在是有些不体面。
为什么要哭呢?她这可是喜丧啊。她已经八十九岁了,比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活得更久。虽然年轻时吃够了苦头,但是她也享了很多的福,她这一辈子过得不算坏了。
呜呜咽咽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歇,章又安不由心生烦躁。她想擦干他们眼泪,但是她全身无力,就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就这样吧。
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画面。
她这一辈子,前半生一直在受罪。偏偏她在罪里还不自知,心里头一边苦一边甜。苦是别人给的,甜是自己偷偷想的。
她那时候是那么那么的喜欢苏逸,甚至得知婚事的时候在房间里对着诸天神佛拜了又拜,心中庆幸。
我的丈夫,是一个才华横溢心有大志的人杰。
但是这个“人杰”根本就不属于她。
他心里有心爱的女子,有交好的红颜,已经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章又安了。就算她只是做一只乖巧的小兔子,一只不起眼的小猫,在他们眼里她也是一只挥之不去的苍蝇,是必须踢走的拦路石。
但是那时候的章又安还不知道她是配不上苏逸啊!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是配上不上他的。
苏逸是谁?他不仅生的俊俏还极有才华,榕城里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就是县令提起他来也是赞不绝口。
章又安又是个什么人呢?
不过是个“封建残余”。
这个时髦的词还是苏逸在和友人闲聊时指着她的鼻子说的。当时她对他们笑了笑,又为他们添上了茶水。
说起来还有些可笑,太太爱她的守规矩,爱她的小脚,但是这些到了苏逸和他的朋友眼里,就又都成了她的罪。
她的目不识丁是罪,她老式的打扮是罪,她的小脚是罪,她死去的爹是罪,她那守着一座牌坊过日子的娘也是罪。她生来就是有罪的,偏偏不自知,还要继续犯下了更大的罪。
一直到苏逸死后很久很久,她才发现,那些都不是罪。只是因为她做了苏逸的妻子,所以它们就都成了罪。
那真是太可笑了。更可笑是无知的信任着他们,用这些“罪”来折磨自己也折磨亲人的自己。一直到母亲也去世了,阿光也生了重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才哭着撑起了腰杆。
“阿光,千万别让家里出第二个我!!!”章又安猛地又睁开了眼睛,声音又急又利,“别……别……那日子太苦看……”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然后哭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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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女孩,你还好吗?”
陌生的嗓音低沉磁性,只是这样带着浓厚的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在榕城并不常见。章又安可以肯定她不认识声音的主人。
所以说是阿光让外人进了她的房间,让一个,或者好几个陌生人看着她咽气?
她自认为还算了解这个陪了她七十多年的儿子,他虽然也有狠心的一面,但是对待她这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十分的孝顺的。他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那么现在说话的人是谁?
还有,他口中的“女孩”说的是谁?是在说她的薇薇安吗?可怜的小薇薇安,今年才八岁。那孩子被她宠坏了,如今眼睁睁的看着最疼爱她的曾祖母失去生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哭泣。
章又安一阵心疼。
“女孩?女孩?”
突如其来的推搡让章又安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啊……”她惊叫了一声,但是发出的声音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微弱,就像是蚊子哼哼。而且那嗓音虽然说沙哑,但也不是一个八十九岁的老太太能发出来的。
这……
她睁开了眼睛,这一双眼皮重如千斤,滚烫得就像是刚刚被烧热的暖水壶。
这是怎么了?她迷迷糊糊的想。
“女孩,你需要帮助。”
那是一个日耳曼人。他有着一双漂亮的绿色眼睛,就像是最清澈的那一抹湖水里倒映着的绿树。高挺的鼻梁边上垂着几缕金色的发丝,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那头发细细的,软软的,就好像是小动物的绒毛,弯弯曲曲的带着自然的弧度,让人不由的想要伸手触摸。
“我……”章又安小心翼翼的吐出了一个字。她没有听错,她嘶哑的声音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虔诚的教徒果然会在死前回到最美的时刻?
佛祖啊……
“我马上就要死了。”她下意识的使用了英语。
在阿光出生的时候,章又安很难过。但是在难过之余,她又有了新的盼头——孩子。
苏逸喜欢有学问的新派女性,她就去学着做新派女性。不管是油画还是现代诗,新潮的外国语和科技,甚至连少人问津的西医学也花了不少功夫下去。晚上做梦都想要苏逸高兴一些,再高兴一些,然后发发善心也给她一个孩子。
“你发烧了。”日耳曼人说道。在朦胧的星光下,他带着天使光环。章又安一使劲,抬起的手没有摸到那圣洁的光环,只是抓到了他的头发。
那漂亮的金发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嘶……”他好像被扯疼了,皱着眉头想要把章又安的手拉开。
章又安说道:“原来真的有天使啊……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上帝让你来接我了吗?没想到上帝还会眷顾着不是基督徒的人。”
“……”他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章又安没有听清,然后就觉得身子一轻。
“啊……”她低低的叫了一声,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因为紧张,她用的力气有些大,心跳有些快。烟草的味道带着海风的腥味在她的鼻尖来回荡漾。
他说道:“别害怕,女孩。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天使,而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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