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同六年冬,皇上的风疾再次发作,此番病势凶猛,头痛欲裂,目不能视。群医很快陷入束手无策状。与此同时,突厥兵犯西疆,玖同皇朝一时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局面。在朝堂之上,因为皇上病重,国家大事全部倚重太子和皇后,二人又成对峙之势,为争夺皇上的那分权力,一时之间,到了箭拔驽张的境地。
病榻上的皇帝在清醒之际也意识到太子与皇后的权力之争,他同样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一旦自己归西,太子继位,天经地义,况且太子从四岁立为皇储,以太子身份受训,不管是为人还是学识,以及他身边的势力,都已经为他成为一代国君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太子体弱,如果把国家大事全副放到他孱弱的肩头,他吃得消么?另一方面,因为自己的身体,继位以来,国事大多在皇后的帮助下得以顺利决断与运行,皇上比谁都了解皇后的卓越才能,以及她妩媚的女子身体内那不让男儿的权力欲望,是他,让这个本该静守深宫不问世事的女子沾染了权力的毒液,而今到哪里去找寻那味解毒的药呢?
腊月十九这一日,天气异常阴冷,天空的一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暗紫色,宫中的仆役们站在廓下说,看样子要下雪了。服侍皇上的太监王之道却顾不得看这天色,一路小跑着出了尚阳宫,急急往东宫而来。他一路奔得细汗密布,进了东宫,即刻问道:“太子呢?皇上传他即刻进宫。”
皇上是个胖子,病了这些日,看上去仍是个胖子,只是他的皮肉看上去不是他的,他指挥不动它们,它们兀自摊在那儿,好像已经先于主人失去了生命。暗黄的脸上元气已尽,一双眼睛倒是精光十足,他伸出左手紧紧抓住儿子的右手,缓慢吃力地说:“洪儿,玖同的江山全在你肩上,你要代父皇守住它啊!”太子洪的眼泪立即涌了出来。
“父皇春秋正盛。您一定不会离开孩儿的。”
皇上虚弱地笑了一笑,好像在责怪太子的不懂事。“皇儿,生死乃天命,不可违。幸皇上有你。你自小体弱,此为君之不足矣。”皇上时年不过四十又五,正如太子所言,是春秋鼎盛之时,却眼见得无力回天,联想到太子洪自小体弱,不由一阵揪心。
“太子这一向可好?有无按时吃药?”太子点点头。皇上今天的精神明显好于往日。
“皇儿,做一个好皇帝,第一紧要是身体康健。待你身体好了,为父即刻把皇位禅让于你,为父也想歇息了。”皇上的手重重地在太子的手上晃了两晃。太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
四天后。东宫急奏,太子洪突然暴病,待皇后赶到时,太子已经气息全无,尸陈东宫。时年太子洪不过二十四岁,长子成基只得七岁。
皇上闻讯,即刻口吐鲜血,不消一个时辰,就驾鹤西去。
新春临近,宫中却素烛白帏,一片凄凉。太子新故,皇上驾崩,玖同皇朝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国君和储君,皇后失去了丈夫与儿子,此时,她一身素缟,静静坐在灵堂,接受百官与四夷的吊唁,肃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主,新丧之后,举国还未从哀伤中走出来,继位问题被提了上来,皇上与皇后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洪,次子顼,三子弦,女儿恒秀公主。长子已逝,次子李顼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然顼皇子被牵连进他老师的一起谋反案子,虽未被贬为庶民,却被贬到远离京城的并州称王。按祖制,如今该迎回二皇子,立为新君。皇后为此召集文武百官商议新君之事。
柳轻眉的父亲首先站出来说,李顼既是皇家次子,当立为新君,至于他早年之事,实属年幼无知,为奸人所害,而今是国之用他之日,早早迎回当是。这翻话出自柳将军之口是十分有力的,因为明眼人都知道,倘皇后不主张迎回次子,那么皇位就应由三皇子弦继承,柳将军即为国丈。而今他帮理不帮亲,以国之礼制上奏朝廷,立即有大批重臣响应。皇后见群情殷切,也无二言,着千朔将军即日起程迎回顼皇子。
由此,国事又一次安定下来,只是新皇帝因有过错在先,又多年不在京城,朝中之事多为生疏,在宽恕了他的皇后面前更加诚惶诚恐,无形之中,国政大权完全落入了皇后手中。
柳轻眉倒不关注这些,她最担心的是弦皇子,以他的忠德厚正,当然不可能妒忌顼皇子的回朝,只是洪太子的突然暴亡深深打击了他。一种熟悉的猜疑再次回到他的心中,当年泰山脚下,润月的死。
他了解皇兄洪,虽然体弱多病,但并没有什么要命的重症,以他二十四岁的年纪,什么样的暴病能夺走他青春正盛的生命呢?李弦找来当日伺服太子的小太监,问清当日情形,却找遍东宫,所有的太监都说当日值勤的不是他,都说那是一个叫丘金的太监,但他已不在东宫听差了。
李弦也曾想过亲口问他的母后,可是,看到母后在重重伤痛中直不起腰来,又无比的不忍心。轻眉,只有她,是在他身边的,可以陪他说话的。可是弦皇子一开口,轻眉就说:“弦哥哥别多想,失去先皇与太子,自然是国之不幸,但那是天灾。倘若再对谁猜疑,弄出什么是非来,岂不是人祸了么?”李弦承认轻眉说得对,对很多事情,她比自己有智慧,可是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结,把他的心揪得紧紧的。
事实上,李弦的猜疑也是大众的猜疑,朝堂内外,纷纷对太子的死作了各式猜测,因其与皇后有争端在先,又暴卒于皇上授命将禅让皇位之时,谁最有杀死太子洪的动机呢?当然是皇后。如果皇上的承诺实现,那么三权分立的局面将改变,所有权力将收归于太子一人手中。这是皇后最不愿意的,因为她太知道太子了,他执掌朝政之后,不可能像皇上那样让她参与政事,她的权力生涯将结束,而她,在体验了权力带来的美妙快感之后,她是不会放弃的。那么她有无可能为此杀了李洪呢?一想到哥哥苍白的脸上那若隐若现的笑容,李弦就感到急痛攻心,母后啊,你究竟有没有,用你的手斩断儿子的生命?
与弦皇子内心的苦苦挣扎不同,朝堂倒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秩序。新君端坐大殿,在他的左侧,薄薄一层淡紫色纱幔后面的伍后,才是真正的皇帝,是朝堂之主。
先皇驾崩之时,也是西域龟兹国来犯之时,趁着玖同朝主上更迭之际,龟兹国已经攻城掠地,占了好几个城池。解决境外侵略的办法不外是反击与和亲。被贬在并州三年的新君,因为领教了母后的铁血威严,早已失去了年轻人的锐气,他主张和亲,反正宫里多的是适龄的公主,嫁一个给他们就完事。但伍后淡淡瞥了一眼皇帝,说:“西域一向寒苦,皇上怎舍得公主们去那儿受苦?再说了,给个公主真的能止干戈为玉帛?”皇帝立即诺诺无言了。伍后威严的目光扫过群臣惶恐不安的面孔,像是一遍遍的询问,“难道我玖同皇朝的赫赫威名是虚的?”
“臣贺兰全愿携小儿明月请战西域!”一旁走出的是贺兰全,他年岁尚不老,但整个人看上去却暮气沉沉。伍后看了贺兰全一眼,大约没想到荣国公此刻会先于群臣站出来保家卫国,虽说他也是名将出身,但失去了发妻和女儿之后,一直闲居京城。忙说:“爱卿真乃国之栋梁。准奏。另,换明月为弦儿同赴疆场。”
要随军作战,又去到西域这样的苦寒之地,非同儿戏,然而弦皇子却心意如铁,他想要离开纸醉金迷,让他觉得窒息的长安城。
“弦哥哥此去路途遥遥,途中又是险象环生???”轻眉知道她阻止不了他,她曾经以为爱情是一切,爱情可以让百练钢化作绕指柔,然此时,当她面对他英俊的面孔上那坚毅的表情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轻眉,大丈夫不作寻常死,就当报效国家社稷。再说我身为皇子,更加责无旁贷,母后虽然不明说,我也知道她是想让我们有一番作为。”即使有满腹的心事,面对着百合花似的轻眉,愁肠百结的李弦也总是好声好气,是的,他珍爱着纯净天真,爱恨分明的柳轻眉,在她那儿,他才能感受到生活里的温暖与快乐。任何一个朝代,皇子都是命运多舛的,他之所幸,就是因为他的身边有轻眉。
饯行别后,日子被拉得无限长,这样度日如年的过了几天,轻眉问父亲,何时弦皇子才归来。父亲笑笑说,他们还没到呢!时间突然多得没处打发,去看香玉,她依然美目流盼如一朵芙蓉花,可是,有什么不对了?啊,她轻轻提起罗裙的刹那,轻眉看到,香玉已经有了身孕。然而明月仍然不在府上。
“他为什么不在家里陪着你,你现在身子不方便。”轻眉怒气冲冲地说。香玉却笑了:“轻眉姐姐,他有他的事情,我么,有那么多人伺候着,已经很好。”轻眉接不上话来,这是他们的事,特别香玉觉得好,那还有什么话说。就在这当儿,只见贺兰明月带着一大帮人策马而来,马蹄扬起的烟尘久久不散,轻眉皱着眉站在门边等他过来。果然,明月也看见了轻眉,他执着马鞭子,笑嘻嘻地说:“轻眉,你怎么得空?是不是弦皇子不在,你闷得慌?”
“是啊,可你明明在京城,有人也闷得慌呢!”轻眉本来没好气,立即反唇相讥道。
“你说香玉?”明月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关心她。”轻眉不依不饶。
“何以见得?我不关心她,她怎么会有孕在身?”明月嘻皮笑脸地说。轻眉狠狠在啐了他一口,“不要脸!”
“说正经的,轻眉。城东开了家眉飞阁,我带你去逛逛?”明月望着轻眉。
“眉飞阁?做什么的?”
“反正里头什么都有,好玩得很。”
“那你带上香玉去嘛,她一个人在府里,真的要闷坏了哦!”轻眉说。
“她不方便嘛,再说,她会玩什么啊!”明月摇摇头。香玉忙说:“轻眉姐姐你们去,你们去,你回来讲给我听也是一样。”
“我才不去,他能推荐什么好去处!”轻眉一甩袖子,就想回府。
明月从后面追了上来,“轻眉,是不是弦皇子不在,你看什么都不顺眼?”
“没啊,我只是看你不顺眼。”轻眉斜睨了明月一眼。此时的贺兰明月与他数月前重回长安时自是不同,此刻,他正是明眸皓齿,风度潇洒的翩翩佳公子。明月是长安城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他天赋美貌,又风流多情,且出生于当朝权贵,门庭显赫。将来,与之相配的那个人会是谁呢?啊,当然不会是香玉,短短数月,他已经抛她于脑后。
“轻眉,如果,我是说如果李弦在战场上不幸不归,你当如何?”明月小心翼翼地问。
“我当如何?当追随他而去。”轻眉看了明月一眼,答道。明月没有吭声,只是凝视着柳轻眉娇好的面庞。
“有你的这份真情,李弦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过了很久,明月又说。
“明月哥哥,香玉是你自己挑来的,人家背爹弃娘地跟了你,对她好一点。”轻眉婉言道。
“我对她不坏啊。当然,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我没有法子对她更好。”明月以手覆额,低声说道。
“怎么会?香玉她不是你自己看上的么,而且她不是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么?”轻眉问。
“你没失忆吧?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那你呢?”明月反问道。
“我不一样啊,我是你妹妹嘛!”心里尽管一动,轻眉嘴上却这么说。对了,他曾经无故送她那块丝帕,以及上面的字句。
“轻眉,一向以来,你都是个最明白事理的人,我只说一句,弦对你如何,我便也对你如何!自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只求你别再管我的事,就让我这样吧!”贺兰明月双手捧住了面孔,浅紫色的夕阳映着他水蓝色的袍子,泛出异样的光泽。这一刻,他如此柔弱,哪里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玩世不恭的贺兰明月啊!
轻眉心里十分难受,因为李弦,她就要失去她的明月哥哥了,伤害他不是她的错,但他的确是受伤了。坊间那些关于明月的传闻难道是真的?他们说他花天酒地,留恋花丛,彻夜不归。失去了润月和轻眉,贺兰明月像一具行尸走肉。
原是为着去散心的,谁知道去看了香玉回来,心情更加糟糕。父亲见轻眉闷闷不乐,开解道:“轻眉,你不用那么担心弦皇子,贺兰将军乃前朝名将,不要说区区龟兹国来犯,就是加上突厥,他也完全可以应付。为父敢说,你的弦皇子一定平安归来。”
“父亲如此有把握?”轻眉奇怪道。
“傻女儿,难不成伍后会让皇子去冒生命危险?”柳将军疼爱地抚了一下女儿的脸蛋。父亲说得有理,精明如伍后,一定知晓李弦这些日子来郁郁寡欢的原因,可是她怎么对儿子解释呢?幸好,他自己要求去边关征战。自然,在贺兰将军保护下去征战龟兹小国是最为妥当的。一来,皇子可以建立军功,二来,让他去外面转转,增长些阅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许会因此而改变的。那么,伍后为什么会派贺兰全而不是战功卓越的柳将军呢?也许用意是一样的。贺兰全两次得赏荣升,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因为他在三年间突然地失去了发妻和女儿,而且这两个人都在皇宫内蹊跷暴亡,伍后仿佛为着内疚才给贺兰全加官进爵的,但这并不能激发贺兰全的斗志,更不能激起他内心的感恩而为国效力,伍后也想让他知晓自己和朝廷对他贺兰全是多么厚道,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然,你去前线看看?
前方战事平静推进,正像大家预料的那样,小小龟兹国不日将被赶出玖同国,贺兰将军和弦皇子即将得胜回朝。柳轻眉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段离别的日子让她成熟了许多,她第一次感到了作为未来的王妃,她的一切都与国家荣辱与共。她想着远方的弦皇子,觉得那么贴近,那么亲切,她提笔给他写信,把点点滴滴的平常小事都描绘得妙趣横生,她想像着他在粗砺的西塞寒风中,读它时那会心的微笑,嘴角轻轻扬起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