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东都洛阳,繁花似锦,春光无限。伍后爱花,又热爱文艺,情怀浪漫,常常带了后宫佳丽们赏春看花,吟风弄月。
这一日,柳轻眉正伴着伍后在上林苑的姹紫嫣红间流连忘返,侍者突然来报,有人要见伍后。
“不见本宫此刻不得闲么?”伍后被扫了兴。
“启秉娘娘,此人是银青光禄大夫贺兰明月。”侍卫说。
“明月?”柳轻眉和伍后不禁对望了一眼,真的是失踪了一年多的明月回来了么?飞传在殿外的明月,伍后有请。轻眉跟着伍后难得凌乱的脚步匆匆忙忙回了宫,好像有一只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嗓子,痛得让她只想流泪。
真的是他啊,贺兰明月!他好像长高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强健挺拔,英俊的面孔上有一抹难以察觉的沧桑。他站在殿前,神情是落莫的,脸上却是微笑的,说不上哪儿不对,但柳轻眉觉得有一种东西像被从明月身上抽离了。这时,李弦也闻讯赶来了。
“皇后,对不起,我不辞而别那么久,让皇后担心了。”明月跪拜在伍后的脚下,垂下了脑袋。
伍后急步下殿,双手搀起了明月,轻眉看到伍后哭了,泪水在她美丽的眼睛里打转,她慈爱多情的目光在明月身上抚摸了好几遍,才慢慢放开了手。伍后又叮嘱了明月几句,无非是他再也不是孩子了,以后不可如此任性而为,身为光禄大夫,受朝廷奉禄,当思如何报效国家社稷之类。最后,她疲乏地挥挥手说,去吧,你们小孩子也聚聚,叙叙旧吧。
在弦皇子的书房里,轻眉和弦像两个主审官一样,紧紧揪住明月,要他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一次。
“那天你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么多侍卫几乎把泰山翻遍也不见你踪影?”轻眉问。
“我就在你们中间,只是我换了装束。”明月答道。
“为何?”
“我想做一件事情,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明月看了他们一眼,说。
“那这一年多你都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又回来京城?”轻眉问道。
明月看了弦皇子一眼,慢慢地说:“因为,天下之大,实无我容身之地,皇后太过关爱我了。并且,我有一事无法放下,只得回来。”
“是,润月姐姐的不幸,皇后认为是她的过错,所以一心想在你身上弥补。这些日子,明月哥哥受苦了。回来就好。润月姐姐虽然不幸,但身后极尽哀荣。明月,做人要往前看,看得开一些,看得远一些。”轻眉劝慰道。
明月很快接口道:“轻眉你说得对,所以我回来了,这下好了,皇后也放心了,我还得了个光禄大夫的官职。父亲官居一品,润月也算虽死犹生,光耀了我们贺兰家的门楣。”
这话里另有一种滋味,听着叫人不舒服,当然,时不过一年,失去至亲的创痛怎么可能平复呢?对于明月来说,润月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那疼痛,那血流,都是在他自己身上一样。轻眉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贺兰明月,不知觉间涌了满眶的泪。呵,不管怎么样,明月回来了,对于轻眉和弦皇子而言,是天大的喜讯。
“听说你们已经订了婚约?”明月问。轻眉点头称是。弦皇子热心地说:“明月,你如今已回到京城,看上哪位千金小姐,我求母后给你作主。”
“皇子殿下,如果我看上的是轻眉呢?”明月调侃地望着弦皇子。
“这不可能!”弦肯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看上了也没有用,轻眉她不会喜欢你的。”弦皇子笃定地说。
“那倒未必,轻眉,你说。”明月把面孔转向轻眉。轻眉笑了笑,来回踱了几步,慢悠悠地说:“这可真叫我为难,两位都是青年才俊,风度翩翩美少年。这样吧,弦哥哥贵为皇子,要什么不可得?明月哥哥流浪归来,内心寂寞凄苦,还是从了明月哥哥吧!”说完看了李弦一眼。李弦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拽着轻眉的手臂说:“无良小女子,怎能可出尔反尔?走,告母后去。”
“轻眉,饶了皇子殿下吧,我看他都要急疯了。至于你我,先约个下辈子?”明月哈哈一笑,潇洒地站了起来。
“你去哪?”轻眉忍不住问。
“回府啊!伍后不是赏了我们贺兰家金碧辉煌的府第么,好好享受一下。两位,要不随我来,要不我们改日再聚?”明月道别,翩然而去。
“弦哥哥。”轻眉叫皇子。
“什么?”李弦依旧气鼓鼓着。
“你瞧你,这不是安慰一下明月哥哥么?你当真了?你肯我还不肯呢?”轻眉又好气又好笑。
弦皇子这才展露出笑脸,拉着轻眉的手说:“轻眉,下次不可造次,拿这么重要的事情开玩笑!”轻眉深深道了万福,说:“是,皇子殿下,小女子下回再也不敢了。”
“弦哥哥,我总觉得明月有点变了。”轻眉沉思着望向弦。
“我也觉得,只是说不上来。如今的他,世间万物好像不在他眼睛里,看什么都是一副游戏姿态。”李弦分析道。轻眉赞许地说:“啊,正是这样,只是我说不了你那么清楚。”
“也许他经过了不一样的生活,刚刚回到京城的缘故吧,过些日子就正常了。”李弦安慰道。
春光无限好,太子李洪提议几个人微服去民间踏青,顺道访问一下民情。轻眉第一个表示支持,她基本上还是个孩子脾性,哪儿热闹往哪凑。
两位皇子和明月扮成官家少爷,轻眉执意扮了他们的随身丫头,为安全起见,还让千朔扮成家佣相随。洛阳城的郊外,正是一派春耕繁忙景象,太子感慨万端地说:“看我们玖同皇朝拥有多么好的子民,因为他们吃苦耐劳,春耕秋收,才有我们这为人君臣的安逸,才有这四境宁和!”
弦皇子看到太子苍白的脸上隐隐约约露出红晕,太子一向体弱,又用功过度,前阵子才好些。面对兄长,李弦常有一种愧疚,同为皇子,因为长幼有序,李洪做了太子,自己的生活就比他轻松得多。此刻,他站在李洪的身后,看着衣袂飘飘中李洪瘦弱的身形,那愧疚感又涌了上来。
一转眼,却不见了明月,千朔到处找了也不见他,四人只好在回程中边走边等他。过了很久,才见明月搂了一个小女子过来,笑嘻嘻地说:“诸位,我要带这位小娘子回府去。”轻眉一看那女孩子,眉睫清秀,衣着朴素,倒还干净,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忙问道:“明???啊不,贺少爷,这小姑娘从哪里来,家居何处?”
“她的家?就在前边。她娘老子都允了。”明月满不在乎地朝北面指了指。轻眉总觉得不妥,却见两位皇子已经并肩前行了好一段,只好跟上去。轻眉知道,伍后因为润月的事情,对明月有一种补偿心理,如今他做什么事情,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位皇子自然也一早得到了关照,对明月的态度也是如此。比如眼前这个小姑娘,满面泪痕,一脸的不情愿,却慑于明月的粗横,爹娘也许是见钱眼开之辈,得了钱财,把小姑娘许了明月。轻眉不信太子和李弦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当然,明月要是好好待她倒了罢了。轻眉叹了口气,牵起小姑娘的手,一路回来了。
“小妹妹,敢问芳名,是哪家的小姐?”轻眉问。
“小女子名唤香玉。姓凌。”小姑娘低垂着脑袋,轻声答道。
“你别害怕,贺少爷他,是温柔明理之人,会待你好的。”轻眉安慰她。小姑娘却别转脸向着窗外道:“小女子想念爹娘。”爹娘?把你当件东西卖了,此刻正在数钱呢!但轻眉说:“香玉,你爹娘知你在何处,必定会来看你的。”小姑娘似信非信地点点头。看在轻眉心里,好一阵恻然。望向明月,他正和两位皇子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好像早已浑然忘了香玉。
踏青归来,轻眉对弦皇子说那天为什么不管不问,就任凭明月把那小娘子带回了府。弦皇子生性老实,答道:“我看明月是真喜欢她,再说银货两讫,你叫我说什么?再说太子也没有说什么。”
“什么叫银货两讫?莫不是我们女子在你们男人眼里只是一件玩物罢了?”轻眉的牛脾气发作。
“轻眉,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明月与那小娘子。”弦慌忙解释。
轻眉却已经气哭了,伏在案上,怎么也劝不了。
“轻眉,恕我直言,你究竟是为着香玉可怜还是为着明月喜欢她?”好人也不是随便欺负的,李弦急中生智,将了轻眉一军。
果然,轻眉啪一声站了起来,杏眼圆睁道:“弦哥哥你说的什么?明月喜欢谁与我何干?”
“是,弦哥哥说错话了,轻眉别生气,管明月喜欢谁,只要你我相互喜欢就成。至于香玉,明月也许是真心喜欢她呢?”李弦好声好气地劝道。轻眉才慢慢消了气,害得李弦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那一日,侍女小桑送进一个包裹严实的纸包来,轻眉问是何物,小桑摇摇头说,“是贺兰少爷命人送来的。”
轻眉展开,却是一方素净丝帕,绘有一朵粉色荷花,四角各有碧青荷叶,右上首一令小诗,道:“君若长河水,我为浊水泥,浮沉各异态,合会可有时?”
“明月送来?他人呢?”轻眉好生奇怪,那不是他贺兰明月有风格啊。
“小姐你糊涂了,难不成小侍还认不得贺兰少爷么?他放下东西就走了,只叮嘱要当面交给小姐。”小桑笑着回答,一面探头看了看轻眉手中的丝帕。轻眉赶紧团起来,说:“这是他家香玉之物,我上次问她要的荷花样子来描摹。”
小桑掩了嘴笑道:“咿,小姐怎么也喜欢起女红来了?想当年老夫人恩威并施都不能让你拿起针线呢!”轻眉怒啐道:“你这小蹄子,恁地多嘴!”小桑一路笑着出了房门。轻眉却不由自主地坐到了窗前,把丝帕小心地铺在梳妆台上,她虽不是满腹经纶,但那两句话还是一眼就明白的,而且,据小桑的描述,明月今天的举动也好生奇怪,过门而不入,连她的面也不见,却是为何?明月暗恋于她?不可能啊,虽然他们自小玩在一处,然而自己对弦皇子的那分心,不说路人皆知么,他贺兰明月还是知道的,何况,他明明晓得他们已经定下了婚约。
一种异样的情绪缓缓在柳轻眉的心中升起来,也许这只是一种妙龄少女的情感本能,是啊,为什么只许弦皇子喜欢她,不许明月喜欢她呢?只不过,自己的眼中只有忠厚持重,风度翩翩的弦皇子罢了,而明月,他更像个顽皮捣蛋,玩世不恭,没有长大的孩子。
罢罢罢,贺兰明月,不管你是真心假意,我柳轻眉只好负你了,因我没有两颗心。突然,轻眉想起那天明月曾经笑言:“轻眉,我与你,约个来生盟吧!”
那么凌香玉呢?明月对她不过是一时之欢?又何苦把她生生地带离爹娘身边?那女孩子清丽寡欢的小脸浮了上来。
依着轻眉平素的性子,她一定要携了那丝帕去与明月说个清楚,但此刻她也知道,那是只能埋在心里的事,明月不也低调得很么?今生今世,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由此想着,又觉一股温暖。
坐立不安了半日,才想不如去看香玉吧,这小女孩子一直让轻眉惦着,怕明月欺侮了她。
贺兰府真像明月描述的那样金碧辉煌,连仆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与别处不同,整个府第给人一种金玉满堂的华贵感觉,但又有一种看不见的虚空与冷漠。
明月不在家,香玉早早迎了出来,与那日郊外的她相比,凌香玉真如脱胎换骨一般,短短几个月,长足了身量,脸上也丰腴许多,粉色的小衫下系着同色的五褶罗裙。整个人如一朵娇媚的芙蓉花。
“姐姐许久不见,香玉想你呢!”瞧,日子好过,连嘴巴都甜了。轻眉放下一颗心来,看来,明月待她自是不薄。虽然以她的出身,他不可能明媒正娶她,但好好待她才是重要的。
“明月哥哥他不在?”轻眉问道。
“少爷他,是难得回府的。”芙蓉花轻声应道。
“啊对,他如今是国之大臣,当思为国分忧。”轻眉搂了搂香玉的美人肩,说。
“是,他总是说他忙。”香玉轻轻提起罗裙,转身把轻眉她们让进大门来。
“你寂寞吧,可想念爹娘?”轻眉携了她的手道。
“少爷他都告诉我了,爹娘收了他许多银两。再说,他们明知我在何处,也不来探我,可见并不思念我。”香玉说的是另一番话,轻眉第一个感觉就是贺兰明月把她教坏了。细一想,香玉说得合情合理。到底,她不是明月强抢来的,若不是为着钱,自然可以把女儿留在身边。
“姐姐,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虽说我的日子,不过是在家等着他回来,但也不坏。”香玉低首含羞的样子让轻眉明白,她是爱上贺兰明月了。爱上风流倜傥,财势过人的贺兰公子并不是难事,何况是香玉这样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轻眉的心里渐生欣慰,是啊,恋爱中的她比谁都知道爱情是多么甜蜜的东西,她愿意她身边的每一个朋友都能尝一尝这味道。明月失去了润月,而今又来了个香玉,对他而言,总是一种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