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仔细将马绳拴好,便向我款款走来。多年不见,只见他越发持成稳重,那眉目依旧朗如星月,而我却再也猜不出这眉目中的各种思虑。
我们漫步于丛中,隔着便是一片河畔。被一片密林遮掩着,倒是令人多了几分心安。走着走着,俩人之间的沉默不知在何时已蔓延开来,只余留踩着枯枝的咿呀声。我见无言可语,就暗自盯着脚下的枯叶,一步一片叶,兀自玩了起来。也不知为何,总喜欢听到枯叶被碾碎的声音,兴许是觉得落叶需归根,落花应成泥,自己不过是助它一臂之力罢了。
“你还是同从前一般性子活脱。”
听到头顶忽然传来声响,我不禁肩膀一抖。
“吓到你了?你以前可没如此胆小。”
我只默默地找了桩树墩,拍了拍上头的落叶,便兀自坐下。我不瞧他,也能感受到他不明深意的眸光直指我的头顶。沉默了半晌,他还是找了樽树桩坐在了我的身旁。
“这世间千奇百变,还有谁是从前的谁呢?”我透过枝桠的缝隙望向河畔,那潺潺的流水就宛若逝去的岁月,再无回头之日。
身旁沉默了稍许,便又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你为何不辞而别?”
感到奇怪,我只转头定定地瞧着他,“你忘了,不辞而别的是你。”
也许是我的眼神带有深究之意,他竟微微避开了我的直视。
“珠儿,我当时也是情势所迫。圣上急招我回都,待我回头再寻你们,你们已人去楼空……。”
我打断他,“珏哥哥,你瞧,那春水潺潺,可有回流之意?”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道:“珠儿,这些年你们去了哪里,薛姨可好?”
“春水尚无回流之意,你又何必追究过去呢?珏哥哥,你也不过是在我家讨了几碗酒喝,又何必如此在意过往的微薄交情?”
见我如此淡化过往的一切,他面上虽无太大变化,语气中却也不禁带了丝生硬。
“珠儿……。”
“我娘被老天爷带走了,如今我已寻得生父,过得挺好。”
我兀自阐述着,忽略他惊诧的眸光,“他是当今鸾台侍郎,尊贵非常,前途无量。”
又是一阵莫名的沉默,“原来沈阁老便是你的父亲。”
见他不再提及我娘的事,我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如若是再多提两句,只怕这长年所建的堡垒会在顷刻间崩塌离析。
我立起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叶,便打算离开。可一阵轻笑朦胧入耳,寻觅之间,竟见到密林之外有一对男女正漫步于河畔边。
男人身形粗犷,孔武有力的臂膀牵着骏马,一边偏头望向女子。他那不苟言笑的脸庞在望向女子的那一瞬泛出丝丝柔意。而他身边的女子长相娇美,一笑便泛出两只醉人的酒窝。俩人之间的默契与情意怕不是一朝一夕而成,那女子脸上明媚如春的笑意将这微凉的初春照耀得如煦阳般温暖。
见我有一瞬间的愣神,李成珏也顺着我的视线望向了他们,不禁低笑了一声。
“这小子……。”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你认得他?”
我指了指他身旁的女子,道:“她也是我爹的女儿。”
“噢,我倒忘了,与世虞自小定亲的就是这位沈家大小姐。”
没有纠正他,我只暗自忆起了多日前如英的说辞。只听闻当年梅千骑与爹爹有了不为人知的交情,梅府只此一子,就笑称定下了沈府还未出生的嫡长女。玥阳出生后,梅府与沈府来往更加频繁,而这青梅竹马,媒妁之言也是算尘埃落定了。
我望向那俩人的身影,视线在那人那黝黑不明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转身准备离开。
再次与他同乘一匹马,我已无刚来之时的惊慌失措,只是安静地半卧在他的怀里,由着他策马疾行。
待到达营地时,我也无多说之意,只道是疲乏不已,他也没有多加勉强。
避开他后,我又暗自回到那树林的唯一出口处,躲在了一片小密林间。少顷,当暮色四合之时,俩人才策马同兴而归。我迈着细碎的脚步远远跟着他们,直到他将玥阳送回了营帐,我才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何人?”
旁人若是瞧见了他这棱棱目光,怕是要有所退缩,可我只一声笑开。
“这位兄台,这可不是战场,我也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你这渗人的眼神可否收上一收?”
他见我不自报家名,也态度悠然,怕当我是哪家无知的小姐,无事拿他找乐子。见他想绕开我就走,我不满地伸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两年前的春时,你是否去了鸾台侍郎沈国公的府里,是否在当晚从池子里救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女子?”
听完我一连串的发问,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似是思忖了片刻,却又没有回答,直接绕开了我疾行而去。
见他要走,我赶忙小跑着跟上了他的步伐,慌忙之间,一手拉住了他的袖臂。
“你到底是不是?”
见我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前臂,他也没有直接甩开,只回头朝我说了一句,“放开。”
他那狂放不羁的眼神里怕不是只有这两个字,而是深藏了一句“我可是习武杀人的将军,你不放开知道后果吗”,只在刹那间,我便惜命地放了手,还懦懦地道了一句,“哦。”
待我回神之时,他已然走远,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我的心底不禁流出一丝不明的情绪。
事后,我在心里暗暗鄙夷起自己的懦弱,只消再坚持一刻,他说不定就能给我答案了,我就不信他还能对一个女子大打出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回想起他那硬如钢铁的臂膀,又回味了一下刚刚手中的触感,我的脸颊瞬时变得火热。
为了维持我在丫头们心里的形象,我只得在凉风中多站了几刻才挪步营帐。
暖暖的炭火映着飘拂的烛光,我在无人叨扰的幻境中编织自己的梦。
若是当年娘并没有离开,我还在那所简陋的小屋,他差人寻了我们,也许现在的一切又会不一样。今日见了他,他虽未曾直说对我有意,可那稍带侵略性的眼神却是掩藏不住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据我所知,临淄王李成珏已有正妃一名,侍妾若干,风流之名贯穿东都。
李成珏,已不是当年那位在槐树底下许我一世长安的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