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年关已过,惊蛰将至。府里上上下下依旧张灯结彩,却静如空巷。我静静地站在墙根处望着沉寂的槐树,竟感到微微的凉意从砖石间渗了出来。
“这槐树果真还是在家乡长得好,它随它的主人,喜热畏寒,怕是在怪我将它带到如此寒凉的境地。”
只等我说完,一双纤手带着一张厚实的大氅围上了我的脖颈。她将我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将我围实,而后捧着我的双颊,暖意从她的掌心中传到我的脸上。她便是自小陪伴我照顾我的近身随侍——半梅。
“当年夫人托我带你到这个地方,是祈盼你小小年纪能无虑地成长。而如今你日日忧虑,岂不是叫我心头难安吗?”
我定定地看着她,却不知应该回些什么。半梅抚了抚我的眼睛,又道:“小姐的眼眸是半梅见过最清亮透彻的,你的性子又怎如外人传得那般跋扈不堪。”
听完她的话,我轻笑开,“跋扈又如何,要是泼辣些才好呢。”
半梅无奈地摇摇头,“别看这槐树年份未足,且瞧它自知自立,日后定是气度非凡。你这性子像极了夫人,顶多就是厉害了些,哪来的泼辣一说。”
笑着牵起了她的手,我低着头把玩着她的手指头,道:“娘要是知道你将她授予你的学识全用在夸赞我身上,定要捶胸顿足了。”
半梅捏了捏我的指腹,转而握住我的手,道:“冬日里小姐的手总是寒凉,这么多年的调养也未见起色。夫人怕是怪罪我没有照顾好小姐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指责我趋炎附势?”
话尾将落,半梅与我都已乐不可支。
遣了几个清扫丫鬟后,槐院里显得更加冷清。半梅略带薄茧的手紧紧覆着我的,让这悄然的院子都变得温暖如意起来。
“前日里夫人又招了牙婆子来,托着槐院冷清的借口,想要塞几个丫鬟进来,我给打发走了。”半梅边牵着我的手边为我拉开挡风帘。
踏进里屋,里头炭火充足,果然温暖了许多。我素来不喜外人在我的屋里走动,叶氏的心思我也不是一无所知。一个高门府里的嫡长女,院里却没几个服侍的人,在谁看来都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罢了,改日牙婆子来,命人通知我一声,我去看看有无合意的丫头。不知底细的丫头,总比被养熟了的白眼狼好。”
正跟半梅说得开心,房前的玉帘急摇,一个丫头跌跌撞撞地拨开卷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见着她额角上的细汗,我摁住了半梅按捺不住的手,抿了一口茶,问道:“哪个院的丫头这么没规矩?”
只见她“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便带着哭腔说:“求大小姐救救我家小姐,求大小姐救救我家小姐。”
我轻啜了一口前日里从爹爹手里要来的上好春茶,漾着笑容说:“让我猜猜。这年关才过,爹爹又因有要是缠身不得不离府。玥阳峦儿想是与夫人在屋里围炉夜话,敏淳与吕姨娘大概是在清算今日刚到的布匹,而尤姨娘平日里素来怕事,碧菱更是不敢逾越。敢趁爹爹不在兴风作浪的人,恐怕就是那位季淑阁的邹姨娘了。”
这丫头听罢便泣不成声了:“此次万万不是姨娘想冒犯,只是,只是……。”
半梅平日里最恨说话不干脆的人,只冷冷地问:“只是什么?敢找上门来却不敢交代清楚吗?”
这丫头只得哆哆嗦嗦地交代:“夜里夫人突然带了众小姐姨娘到季淑阁,不料却在姨娘房里堵住了一名外男。夫人偏说是姨娘不知检点,趁老爷不在期间偷腥。可是奴婢日日守着姨娘与小姐,从未见姨娘与外男有所来往。此次定是夫人有心要对付姨娘,才想出了如此龌龊之策。求大小姐务必要救救我家小姐,求求您了大小姐。”
我斜睨了她一眼,便默不作声。这邹姨娘平时作风张扬,她的女儿莺时虽是庶出,却在舞艺上颇有天分,又懂得讨爹爹的喜欢,本应在府里顺风顺水,只怕要被这个不懂事的娘给祸害了。而身边又出了个嘴上没毛的小丫鬟,蠢主子笨丫鬟,凑到一堆也正好不用操心生死了。
半梅原是江湖中人,可没我那从小养成的好脾气,顿时揪着她的领子要往外扯,那丫鬟也是忠心护主的命,死死抱着半梅的腿哭得梨花带雨。
“你当你多大的一个人物?竟敢私议主人家的事?在家扯扯嘴皮子也就罢了,还敢闹到槐院来。说,是不是你家主子指使你到槐院来搬弄是非的?快给我出去,别给我抖搂了你那一身晦气。”
半梅这一番话让这个丫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连忙不住地磕头,边磕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哀求:“大小姐,求您了,是奴婢嘴拙,奴婢不懂事,我们四小姐好歹也是您的亲妹妹啊,求您救救她,日后郁欢为您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掀了帘子,我进了内室,将这一室嘈杂甩在脑后。呵,亲妹妹。我本无姊妹,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未几,半梅也拨了帘子进来,边整理我的被褥边喃喃道:“小姐可别动了仁心,帮着她是情分,不帮她是本分。今日帮了她,万一日后养出一条白眼狼反噬我们一口,岂不是得不偿失。”
半梅说的十句话中,没有几句不合我意的。只是转眼一想,她娘是不懂事,可她才六岁,平日里见着也是欢欢喜喜的孩子模样。稚子无辜,她娘走了,她也作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进府来的这些年,兜兜转转也没寻得一个合意的丫鬟。爹爹嘴上虽不提,私底下怕也在怪我挑剔。那丫头嘴虽拙,忠心倒是有的。”我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半梅听了却给了我一个了然的眼神。
半梅拍了拍我的手,“小姐心慈,不过可别忘了你身边时刻有奴婢。”
我只是握住半梅的手一板一眼地说:“半梅你可别伤我的心,你也知道我从来没将你当丫鬟。”
她温柔地笑笑,摸了摸我的脸。我瞧见她眼角的细纹,竟是心疼了半晌。这个自打我记事就陪在我身边的随侍,何时已以娘亲的身份在我心中驻足。多年前她还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因举家遭仇人灭门逃亡至潞州。在水畔间遇到洗衣的娘亲,而后被领了家来。我只记得小时她总是蹙着倔强的眉,不知用了多少年才渐渐舒展开来。她本是江湖儿女,也脱了一身的随性,跟着娘一般变得知书达理起来。
“小姐,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半梅的话语打乱了我的思绪。只知眼前这只长我十岁的人儿,已在不知不觉中陪了我十余载,不嫁不离。
微笑着望了她一眼,“不急。这多年的积怨哪是那么容易宣泄的,想要从她手里救人,怕是得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