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当离生进入诉魂殿的时候,沔东正挽着袖子在灶台旁忙碌着,那架势离生瞧着不当个厨子就有些屈才,诉魂殿是沔东的寝殿,按沔东的话说,冥界又大又冷,这殿宇更是冷冰冰,支个灶台还能添些热气,至于下厨,是他在无休止的岁月中一个爱好而已。
“大人。”门口的两个侍女朝离生礼了一礼,离生颔首示意。
沔东听到动静,也未抬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招呼了她一声:“桌上有做好的,你先吃着。”
离生看了眼桌上的红红绿绿,并无多大胃口,虽知他的厨艺是很好,只是离生对于饭食这些东西无甚么意识,每每这些东西入口也只觉得是好吃,但并无饥饿可言。
何况,今日她来似乎也不纯粹是吃饭这么简单,方才她正在亭子里打瞌睡,沔东身边的下侍来告诉她说冥王传离生大人有要事相商,她感到有些奇怪,与她能有何要事相商?九万多年了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倒是让离生有一种自己还有用武之地的欣慰之感。
离生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身姿凛凛的沔东专注炒菜的样子,又环顾了下殿的四周幽幽冷冷,与他相识了这么多年,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离生在心中想了一想,明了少了什么,她笑了笑:“冥王,您应该娶个正儿八经的夫人回来,不然白糟践了这一手好厨艺。”
听了这话,沔东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又继续,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迄今为止,我还未遇到一个愿意伴我在这幽暗的冥界中永远不离不弃的女子。”说罢侧头看了离生一眼,勾了勾唇角:“除了你。”
听到门边的两个丫头猛的发出些微嗤笑,离生沉了沉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说前一句她还想同情他来着,于是冷瞥他一眼:“我要能离开,早走了。”
沔东停下手一挥袖子将火灭了,让门口的两个丫头出去又关上殿门之后,转过身明目深深的盯着离生,与她对视良久,离生瞧着阵势不对劲,正要开口,沔东却忽的笑盈盈的问:“真的?”
离生愣了一愣,真的?什么真的?恍的一下明白他是问她说的话,离生打了个哈欠,道了句:“自然。”真的假的又有甚么关系,若说是真的还真能离开不成。
沔东拽着她到桌边坐下,身子往前倾了倾,低着声,带着略微神秘的笑意,“若你是真心的,也不是不可能。”
离生一时怔住,不敢细嚼他这话中的意思,沔东又道:“今日找你来就是要与你说这事。”他说这话带着蛊惑的气息,让离生更是傻愣在那里。
离生脑中反复着一句话:他方才说了甚么……并不是她未听清,而是不敢置信。
沔东动手夹了口菜甚是满意的咀嚼了几下,才悠哉悠哉的继续说:“现下有个法子可助你离开冥界。”
这话一出,离生头一晕,险些坐不稳,沔东看着她嗤笑出声:“怎么,高兴的傻了不成?”
离生极力的维持淡然,因为她不确定沔东是否是在诓她:“这样的玩笑可不好笑。”声音却是掩饰不住的颤抖。
沔东敛起笑双手扳过她的肩膀诚然的说:“离生,我有法子让你重回人世,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离生仍在眩晕之中,沔东他从不叫她的名字,这样严肃的时候还是头一次,离生二字是九万年前她任河官时沔东给她取的,过不了往生河投不进炼魂炉,沔东说既然她只能永远留在冥界,已是死脱离了生死轮回之道,故为她取了个名字,离生。
离生揉揉脑袋,从眩晕中勉强找回一丝平静,:“当真?此话可当真?你真的有办法可以让我重返人世间?”
沔东认真的点了点头:“是真的,只是我需要你的帮忙。”
“若是真的,帮什么忙你尽管说。”离生已不顾他的条件,确定他不是在玩笑,九万多年了,离生心中也自有她的结,所有的魂都可以渡过往生河去往来世,她却永远被困在这里,她不解,也不甘心,却无办法。
“叶无落自上次来冥界过河之后现在已是三年。”沔东边说着边夹了些菜放进离生眼前的碗里。
离生点头,心中不免疑惑,此时提起叶无落,莫非要帮的事与叶无落有关?三年,凡世亦是三年,此时的叶无落只怕还是个不懂事的奶娃娃。
离生夹起菜放进嘴里,沔东咳了咳,带些试探性:“无落他现是个孩童,我想让你去凡世照看他,你可愿意?”
“咳!”离生一口菜卡在嗓子眼哽得眼泪往外冒,忙的沔东赶紧过来拍她的背,离生灌了杯水将菜顺了下去,瞪着眼愕然的望着沔东。
沔东又是一咳,有些歉意的笑笑,又问:“你可愿意?”
“我……”说实在的,这事来得突然,离生也不知何该作何回答,不是愿意与否,是不知该如何做,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让她去人间是为了照顾一个孩童,可是眼下有一个甚为要紧的问题,她这样不能投胎转世的鬼魂还怎么去人世?
沔东似乎能看透她心中所想,将手伸到她面前,掌中忽的出现一个坠子:“这是一万年前冥界命脉之根处结出的一块灵石,唯此一块,带着它可为魂融入血脉,使魂可以有一个似人一般的身躯,到了人间也可行走在烈日之下,与常人无异,你若愿意,我便送给你。”
离生讶然的看着他手里的坠子,一个金色如拇指指盖般大小形似水滴的东西,晶莹透亮隐隐闪着光,再仔细看,里边竟布满了一条条很细的血色纹络,纹络似血液还在来回流动。
“命……命脉?”离生磕磕巴巴,不可置信,要知命脉可是冥界的根,是支撑冥界生生不息的源头,命脉结出的灵石自然也是万分要紧的,这样的东西就这样白白给她?
离生咽了咽口水,沔东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怎好意思再犹豫,纵然前方是刀身火海,她离生也愿意,何况还只是一个小娃娃,离生管不得其中还未弄明白的各种缘由,直接了当的揽起头发,把脖子伸过去:“来,戴上罢。”
或许是沔东不成想她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呆了片刻,便走到她身后将坠子系在颈间。
当石坠接触到离生身体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心口有股热气在涌动。
“咝!”竟又传出种灼烧般的不适,她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
沔东感的她异样,紧忙转至她身前,看到项间微光闪动的晶石由方才的金色渐变成了血红他才松下气,缓声安抚她说,“且忍一忍,它在给你融入血脉,不然到了人间你这惨白的脸无血的皮肤会把人吓坏。”
这一刻,离生似乎听不见沔东在说什么,疼痛更加剧烈,身体里每一处仿佛有火在窜,烧的她生疼,离生有些难以忍受的弯起腰,双手紧紧握住坠子,闭上眼眉头紧蹙,觉得脸上也烧的灼疼,九万多年了,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感觉……额间也慢慢渗出细汗。
沔东紧抿着唇站在离生身边,离生努力抬头,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瞧见沔东眼底透出些不忍,正欲开口,身上的灼烫之感猛然退去,使得她逐渐缓和了痛楚,离生闭上眼捏着疼晕的头,感受到离生逐渐缓和下来的气息,沔东俯下身低唤:“离生……”声音透着些自责。
半响,离生才慢慢睁开眼,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勉强开口:“原来,疼痛是这般滋味……”
沔东一怔,站起身吐了吐气叹息,“可有好些了?”
离生点头,顿然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连忙松开握着的晶石,映入眼睛是那双方才还青白相间毫无生气此刻已经红润有温度的手,鬼使神差的在手背上使劲掐了一把。
“咝!”可是真疼,她有些看呆,伸手又捏上自己的脸,亲娘,竟然是热的!
“是真的么?”她愕然的问沔东,“这和人是一样的吗?”
沔东明白她所问,于是摇了头,道:“自然是和人身体里的血脉是不一样的,若是一样,那你岂不是真成了人?灵石的作用就在此,你只是一个鬼魂,它里面的纹络就是命脉的衍生,可以和你的魂连在一起,充当你的血脉,维持你的身体像常人一般无异。”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用途的?”沔东作为冥王,应该并不需要这东西才能出冥界。
沔东苦笑了一声,也不隐瞒,“早前我也不知。几千年前我曾和一个人间女子相恋,她魂魄来到冥界,瞧上了我身上的这个坠子于是就送了给她,戴之后就也发生了你刚刚经历的。她没有渡河,在这里陪了我些日子,没多久忍受不了冥界的幽寂,我就把她又带到了人间。”
听完沔东的话离生凝思了一会儿,“你说几千年前?我常在河边,这事儿我怎的不知?”
沔东满是鄙夷的哼哧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那时我在人间遇到她,想着终于遇上了一个称心的女子,心下高兴,有次回冥界的时候与你畅饮了几杯,谁知你几杯酒下肚就睡倒,一直不省人事几百年,等你醒了这茬事早过去了。”
“啊?”离生想起来了,那时她正在河边攀扯着一个小鬼差唠家常,沔东提着坛酒兴冲冲的来凉亭找她,说什么可能不久之后会给咱冥界娶个冥王妃,离生那是头一回喝酒,怎奈酒量太小,晕晕乎乎了几百年,待她清醒之后这事儿也就忘了。
如今再听沔东说起,她只能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打着哈哈,她极不胜酒力,所以自那之后就改喝茶了。
“那这女子呢,现在还在人间么?”
沔东朝她项间的坠子扬了扬头,“这东西如今在这里,她自然不在人间了。在人间待了有不到百年的时间,她跟我说不想再像个怪物一样的活着,想再去冥界渡往生河,我就答应了……”
话微止,沔东嘴角抿了抿,“只是没想到带着灵石又是那样的身躯进了往生河之后就会魂飞魄散。后来灵石就自己溢出了河面。”
这结局使得离生甚为讶然:“当时何故不摘下来?”
“是她自己不让摘的,说是要带着它到下一世,说不定哪天会想起我。也是因为当初不知道不摘的话会有不能渡河这样的后果。”
离生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到她竟错过了如此精彩的几百年,甚感可惜,又有些同情沔东,那毕竟是从前心爱的女子:“这么久了,你可还念着她?”
沔东无奈又自嘲的笑笑:“你也说了,这么久了,像我这样活在无尽头的时间长流里,很多东西在我的生命里就如同惊鸿一般掠过,很多人,很多事,也会随着时间淡淡忘记,离生,这,就是命。”
这一番话说的离生很是赞同,所有的人事,都抵不过时间的摧磨,日子久了,有些东西也就忘了。
很多事,不是他们可以掌控的,她还是考虑眼下的问题为妥:“我需要在凡世照顾他多久?”她问。
沔东正了正色,一派俨然:“一世。离生,你要护他一世周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