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生暮鼓晨钟,真定城里的百姓,都习惯了随城楼上的钟鼓声,安排一天的作息。
这天,东方刚有一抹亮白,空荡的街道上还不见行人。往日热闹的城南娘娘庙,大门都还不曾打开,朱红的大门前却已经跪了一个妇人。
只见那田氏披头散发,一身素衣惨白白慑人心魄。双手合十,两只眼睛直勾勾无有神采。她嘴唇微动,也听不清念叨些什么,时不时又是弯腰又是磕头。
秋日初升,离天光大亮还有一段时间。街上却也有早起夜归的人,多半是去了哪家勾栏院留宿,一夜鏖战精疲力尽。顶着惺忪睡眼,两腿晃悠悠打颤,步履轻浮正往家走。猛然间瞅见田氏的打扮,陡然一个激灵,直以为是哪里的孤魂野鬼来还愿。
也有那早起来上头香的人,瞧见地上的影子,壮了胆子来到跟前。想与田氏搭两句闲话,问她几句。她也不搭言,只是自顾自的磕头。众人更觉得奇怪了,有那多事之人,竟开始呼朋唤友,喊家人、街坊邻居、认识不认识的,要一同瞧瞧热闹。娘娘庙是繁华所在,老百姓又好看个热闹,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大圈人。
“不会是在此跪了一晚上吧?”看热闹的王五道。
“那怎么可能,晚上宵禁,给巡夜老爷看见,她还不给打上几板子。”王五的哥们,不第秀才赵六道。
“可这模样也太惨了吧。只怕是已经挨过打了。这是谁家大嫂,难不成给她男人赶了出来?”
“不知道别瞎说,这是昨天被真定府带走的杀人凶犯赵常发的娘。”
“哪个赵常发?可是昨日西门小侯爷拦了出殡队伍,赵家公子还魂指认的那凶手赵常发?”
“自然是他。这妇人便是赵常发的母亲田氏。”
众人一旦知道了田氏的身份,不由得又是一阵乱糟糟的议论。也有那还不知道昨日情况的,赶紧把身子往前凑,好听听自己错过了什么重大新闻。
“这是来替儿子赎罪了?”
“哼,光是来娘娘庙坑头就能赎罪了?”闻听这话众人一愣,只见一妇人掐着腰走上前去,破口大骂田氏教子无方。大家只以为是苦主赵家的人来了,岂料又听了两句,这妇人就开始说自己这些年是如何相夫教子,如何勤俭持家的。说到激动处,言辞越加犀利嘴里越发不留情了,也真有几个人听了拍手叫好的。
吴是非听了有些不耐烦,问道:“你与赵家有瓜葛?还是与这田氏素有恩怨?眼前事情还没搞清楚,你那些事情还是留着回家哄孙子去吧。却来大街上显摆什么?能的你怎么没去当个县长?”
众人一听纷纷讪笑,那妇人认出吴是非来,骂了一声“臭贼”却把自己荷包往腰里掖了掖。吴是非一阵冷笑,那妇人更不敢多说什么,竟灰溜溜的走了。
也有那多愁善感的人,瞧着田氏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始向四处劝说。
“哎,看这当娘的可怜模样,谁又会相信她家儿子能杀人呢?大家都说看见赵公子还魂,可咱谁又见赵常发杀人了?许是那赵公子的鬼魂掉在了河里,要拉个替身鬼呢。”
“哎呀,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本来赵公子和西门小侯爷先后掉的水,可西门小侯爷福大命大造化大啊。那赵公子一定是附到了西门小侯爷的身上,跑到岸上来要替身了。”这脑洞开的够大,奈何谁也没见过鬼怪,竟然证明不了她说的是假话。大家只能半信半疑。本来还觉得赵常发罪该万死的,听了这话再看田氏这惨象,竟又信了几分。
终于娘娘庙的庙门开了,开门的小老道拿了扫帚准备打扫一番,瞧见门前这架势,吓得他又把门关上了。一会儿又打开个门缝儿,半掩身形来瞧个仔细。众人瞧他模样慌张,不禁想笑。有多事之徒甩开大嗓门喊道:“开了一半遮遮掩掩,你当自己是勾栏院里的姐儿啊?今儿娘娘庙这门到底开不开?可别耽误了大家上香礼拜。”小老道被这话噎得够呛,隔着门回了一声:“我去禀报师傅,请父老稍等片刻。”
“胡闹,还不开门。”小老道刚要转身,师傅已经来到身后。
“师傅,门口有个妇人,模样倒似个女鬼哩。”
“天都亮了哪来的鬼,别说咱们庙里诸位神灵,只说旁边就是城隍庙,鬼哪敢来这里捣乱。你呀,还要再多修行。祖师爷徐公子胜治所留三句真言你都忘了?”
“弟子不敢,时刻牢记于心。”
“说与我听。”
“是,师傅。胜治祖师有言。
一【莫要管他是仙是凡,只看他如何与你交道】。
二【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
三【上师在与不在,并无分别】。”
小老道恭恭敬敬背诵师门三句真言,末了终于知道自己一条都没做到,双手合十道:“师傅,弟子知错了。”
“你呀,倒是背的清楚,怎么遇到事情反都忘了。你管她是人是鬼,有何等怪状惊奇。她又不曾打扰你,只去干自己的活计就好。为师在与不在,你该开门还是要开门呀。”
“是,徒儿谨记师傅教诲。”
说罢话,小老道赶紧把门打开。门开后两人走出庙门,那师傅走到人群前,小老道径直走到没人的地方,手持笤帚打扫起来。门前依旧嘈杂热闹,小老道却再也不去瞧上一眼。
“无上天尊,现庙门已开,众位父老可进大殿上香。”说完这句话,师傅又施了一礼,就往庙里走去。边走边道:
世上多烦恼,
可来庙里参。
神灵解迷窍,
不度苦修缘。
有果必有因,
岂可再怨天。
但问脚下路,
还得行的端。
几句偈语唱完,师傅迈步走回庙里,临行前回头狠狠瞪了吴是非一眼。吓得吴是非赶紧合手施礼。
“这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意思啊。”
“少废话,不知道咱没念过书么。”
“这第一句啊,是说世上烦恼多,可以去庙里参悟。这你也不懂?”
“废话,这句还能听不懂啊。”
“你又懂了,那我就不说了。”
“别啊,这不是后面的就不懂了么。赶紧说啊,这么多人等着听呢。”
好多人都等着赵六往下说,可田氏不等了。田氏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就走。那赵六见田氏走了,紧紧跟在后面。王五一见也紧步跟上。于是赵六后面跟了王五,王五后面跟了李四,李四后面跟了张三。娘娘庙门前一众人,又一溜烟儿似的都跟了田氏。唯独不见了吴是非。
娘娘庙和城隍庙之间一条小巷里,平时少有人来,此时更是冷清。吴是非赫然出现在了这里。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几个妇人。却正是一开始大骂田氏的,以及劝说众人息怒的和另一个脑洞大开的妇人啊。这几个人原来就是认识的啊,看样子倒还像熟识的。
吴是非不紧不慢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给这三个妇人一人五钱。只听其中那一开始大骂田氏的妇人道:“今天为了帮你的忙,我可是败德行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以后我还怎么在市面上混?就五钱银子哪成?”
“行了吧,你光张张嘴就得了五钱银子,天下还有比这更容易来财的道儿?给你五钱银子还嫌少了?这是规矩,坏了规矩,下回再有这好处,你还想不想来。”
那妇人听罢,掂了掂手里的五钱银子,冷哼一声:“还下回,我在街面上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也不打听打听,富贵巷尤二姐在娘娘庙一带,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今天让你这臭贼当众数落一番,一句没还嘴就走了,多大的面子。怎么,这面子才值五钱银子啊?”
“规矩就是规矩,街面上互相说几句闲话捧捧场,还不是举手之劳。你不过是仗着知道消息早一点,骗骗那些不上街的乡亲,真在街面上混的,你又比的了谁?少跟我叽叽歪歪,想知道这事情走向,继续跟人吹嘘,拿了这五钱银子,还不赶紧去追田氏。”五钱银子可不少了,吴是非才不会任凭尤二姐两句话,就坏了规矩。(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么多五钱银子下来,常上网刷**的,也该知道说的是啥了吧。嘿嘿~)
却说那田氏带着人群浩浩荡荡就到了真定府州署衙门,一路上队伍越行越远,人也越聚越多。有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赶紧跟队伍里知道的人打听。队伍经过西市南坊,正有大帮人排队等着开市门。两路人群乍一碰面,那西市口排队的人就都跟了田氏的队伍走了。拿了钥匙的坊正一看卖东西的人都没了,干脆也不开门,带了几个市令也加入到队伍后方。
这时候在田氏后面,已经有将近两百人了,等到了西市北坊,又加了一波人。人群一路向北,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走越大。西市本还有来卖马骡的,于是队伍里人声鼎沸中,还夹杂了骡嘶马叫,一时人言兽语嘈杂难分。有那不听人话的畜生,竟然不顾公众场合,又拉又撒。人群里有躲避不及的踩了一脚屎尿,还没来的及张口骂上几句,就被后面的人挤到一边去了。那刚冲上来的人,不知道前面情况,也踩了一脚污秽,再被后面的人挤走。直到这一路后面的人都踩了个遍,纷纷暗叫倒霉。可看热闹的心,却越发兴奋,情绪也高涨起来。这么多人嘈杂无序吵闹非常,走在冀州城大街上,一时间竟也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队伍又行一阵子,就要到州署衙门了。那混在队伍里的差人才搞清楚情况,赶紧跳将出来,纷纷往前挤。有那身手敏捷的一溜烟儿就钻出了队伍,回身一看浩浩荡荡的人群,也不敢阻拦,直奔衙门口打报告去了。
队伍行进到府衙门口,真定府差人一时如临大敌。正巧,这时候巩师爷要出门去侯府。巩师爷一看门前这个架势,暗自稳了稳心神道:“有冲撞府衙者,以谋反论。”两旁边的衙役立马抄起水火无情棍,组成一道人墙。府衙门口的卫兵也竖起了手里的长矛。人群果然不敢再向前走。田氏扑腾跪倒在地,口说民妇冤枉。
早有那耳目灵通机灵的小厮,凑到巩师爷跟前,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
巩师爷听说田氏先去娘娘庙,后去西市口,也不禁皱了皱眉头。先有西门庆扮鬼,后有田氏拜神,这案子是越来越热闹了啊,只怕一个不好冀州城的百姓也不依啊。不过现在也只能先顾眼前了。
巩师爷走到田氏面前,以洪亮的声音说道:“你既然认为儿子冤枉,就该早点来府衙做个人证。却何故今日里招来许多人等。”
田氏也不多说话,口口声声说道:“民妇冤枉、民妇冤枉。”
巩师爷略一沉思,觉得还是先让田氏去了府衙,这样人群自然就散了,免得这么多人在府衙门口,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骚乱。
“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还不快去敲惊堂鼓。有什么冤枉去府衙里跟大人说吧。”
田氏赶忙起身随着差人去敲鼓,敲了三下内堂就惊动了。潘大人赶紧整理衣冠,来到前院大堂上。
巩师爷本以为田氏去府衙里伸冤,这围观的百姓就该散了。可这帮人还一个个朝府衙里张望。平日里审案有人在门前听审也是有的,可今天人太多了。这么多人要都冲进去听审,府衙的大门也要被他们拆了啊。
“无关人等早早散去吧,不要影响府衙办公。”
却听到人群里有人应声:“我们是给赵常发作证的。我们不走。”
巩师爷一听就头大,他最不愿意听有人这么说了。于是他道:“作假证者,杖责四十。你们可想好了。”可人们还是不为所动,巩师爷只好道:“我再问一遍,有给赵常发作证的人,上前一步,府衙候审。没有就都散了吧。”
刚才答话的人却哪里肯上前,不过是躲在人群里小声嘀咕罢了。
“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衙门口能是呆人的好地方?赶紧散了吧。”巩师爷有心杀一杀众人的士气,他也怕人多心齐,不定弄出什么乱子来。只盼自己能用律法条文唬住他们,再有一时半会,真定府城外铁狮卫的官兵也就该到了。到那时,就不怕众人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却不料他这番话惹恼一人,人群中一彪形大汉,推开前面众人,晃晃悠悠来到巩师爷面前,瓮声瓮气的道:“嘿,俺就不是哑巴,俺就要给赵常发作证。”巩师爷一看,这人虽然生得膀大腰圆,却呆头呆脑。只怕他是被人三言两语挑唆上来的。可既然有人愿意做这出头的鸟,巩师爷还怕手里没有磨快了的刀?巩师爷心道,正要杀一杀你的威风,也好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