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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壬

青壬坐在高高的观星塔上,这里是岛上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座光明岛。

夜里的海岛已经沉沉的睡去,他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看着黑黑的海水在礁石上拍打,发出炸裂的声响。

三百多年过去了,族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伴随着这种昼夜不休噪响,进入自己的梦乡。

星芒海的夜风总是这么刺骨锋利,青壬把身上的袄子紧了紧,转头看向岛上唯一亮着火光的地方。

子夜已过,那里依旧人影攒动,隐约有喊号子的声音,被撕裂在肆虐的海风中。

他知道,那里是帝国星秘阁的海坞,专门负责研究各种船舶机关。青壬前几年就见过星秘阁研造出一种叫做海螺的小船,下面是木头上面是铁罩,可以像鱼那样潜入水下。

此时的海坞里,耸立着一艘怪模怪样的巨大船舰,它正被机括沿着轨道,缓缓地推入海中。

黑暗中,那艘巨舰像是一只洪荒的巨兽,而那些彻夜不眠的工匠们,就像一只只围绕着猛兽的蚂蚁,虽然渺小,但是数量繁多。

终于,那艘大船被推上了与岸平齐的浮坞上,岸边爆发出一阵欢呼。即使隔着重重的狂风,呐喊声还是清晰的传入了青壬的耳朵里面,甚至微微的盖过了浪涛声。

浮坞里面的机括在转动,那些连接着浮坞与吊台的钢绳在慢慢绷紧。它不断的抽吸着海水,缓缓的沉入了水下。

坞台上,那艘模样奇怪的大船也随着浮坞往下沉去。渐渐的,它不再下沉,水的浮力已经足够托起整艘船舰,一大半船身浸入了海里,巨舰随着海浪上下浮沉着。

似乎有人吹起了号角,那艘大船缓缓的开动,驶离了浮坞的范围。

破海锥终于下海了,青壬知道,自己很快将要离开这里,离开族人。

“孩子,你怕吗?“青壬身后,观星殿的大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看着坐在栏杆上那个瘦弱单薄的背影,突然有些不忍心。

青壬回过头,他看了眼长老,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着东边的方向问道:“那里,怎么样?“

长老顺着他指的方向眯眼看过去,天上没有星辰,只有一轮极纤细的月牙,细到仿佛随时都会折断,会消亡。

他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目光陷入了一种迷惘之中,但这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意识到还有一个孩子正在充满希望的看着他。

大长老压下了心中的情绪,他悠悠的说道:“那里,是我们朔人世代的家园,那有着看不到边际的草原,山脉,河流。那里不会有震耳的浪涛扰人休眠,不会有阴沉的黑云遮蔽星辰,也不会有刀子般的海风……“

“我不怕。“青壬突然说道。

“我很高兴,能作为帝国的先驱,回到那个地方。“他的手指着那一片看不见的黑暗,热切的说道。

大长老愣了愣,随即微微笑了起来,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乱舞着,露出下面微扬的嘴角。

他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抚摸着青壬的头,关切的说道:“回去吧,这里风大。“

第二天一早,先是出海的渔夫揉着惺忪的睡眼,第一时间发现了这艘停在港口的巨船,紧接着,消息传遍了整座岛屿,然后是附近的岛屿。一时间不知道涌来了多少人,前来围观这艘壮观的巨舰。

它实在太大太怪了,人们交头接耳着,不知道这艘巨舰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传递。这种仿佛菜市般嘈杂的喧哗声,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观星殿的裂云长老登上高高的船头后,才静止下来。

所有人都跪伏了下来,因为裂云长老的手中捧着一卷月白色的卷轴。

每个朔人都知道,那月白卷轴是最至高无上的辰月神谕,乃观星殿聆听神的声音,拟出的神谕。它代表着月神的至高无上的意志。

裂云长老慎重的展开那一卷神谕,用肃穆的嗓音朗声读道:“奉辰月之命,行星光之名:

昔我大朔,有墨殇之乱,国祚方绝。颠沛大洋,流离星芒,已有三百二十七载。

今辰月隆恩降泽,星芒耀我。复国之期,指日可待,忘尔等上下一心,月佑我大朔。

——疾。

裂云长老宣读完神谕,顿了顿,他把谕旨高高的举过头顶。

用苍凉的嗓音高喊道:“星辰与尔同在。”

没有人说话,岸边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人们都跪在地上,呆呆的看着裂云长老。一时间,似乎连无休止的海风与浪涛都停止了下来。

空气凝固到了极致,突然,岸边爆发了一阵震天的欢呼,似乎要把那星芒海给击穿一般。狂喜的情绪席卷过每一个人潮,他们高高举起胳膊i,对着阴沉的天空狂呼呐喊……

“星辰同在…“

它们齐齐的嘶喊,这句话里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能使得星辰之光披加在他们的肩头身上一般,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庞,整个光明岛都翻腾了起来。

流云历一千一百又三年,流放于星芒海上的朔月帝国遗部,于灭国后的第三百二十七年,成功的造出第一艘能够驰骋汪洋的战争巨舰——破海锥,于此时,朔月帝国遗部,在茫茫的星芒海另一端,正式发动帝国复国圣战的第一阶。

——星显计划。

三日之后,在八月的第一个夜晚里,那艘如同远古巨兽般的庞然大物破海锥,悄悄的驶出了光明岛的港口,驶向了黑暗的东方。在那边,有一片波澜壮阔的土地,使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

——大荒。

只有这艘崭新的破海锥,才能载着那个黑眸少年,万无一失的跨过这片无比凶险的,葬送无数先人的星芒之海。

这艘破海锥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它要把一个有着墨黑色眸子的少年,送到千里之外的那片土地上,他们要在那片土地上点燃一簇火星,他们要燎起那个平静了三百多年的大荒。

青壬摸了一把湿漉的船栏,目光沉入了那墨一般浑浊的海水之中,把他的瞳仁映的更加墨黑浓郁。

天,也是阴沉沉的,他知道,在星芒海之上,除了黑与灰,永远都不会出现其他的色彩。

眼前的海,他早已经看腻了。此时,他只是无端的陷入了一种怯懦的情绪之中。

破海锥已经在这片似乎永远都看不到边际的大海上,行驶了七天。经验丰富的老舵手借助着星盘,不断的校正着行驶的方向。

他此时的手心也泌出了滑手的细汗,那张金铸的星盘被他紧紧的抓在手上,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臂上的筋脉一直处于暴起的状态,像是盘结的蚯蚓附在上面一般。。

他知道自己是紧张的,即使他是开拓军的一员,即使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曾经多次出海寻找荒岛的舵手。

他还是无比的紧张,这毕竟是跨越星芒海,他的脑海中甚至从来都没有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念头。是的,这太疯狂了,即使此时,他依旧是这么觉得。

这艘破海锥的舵性极好,虽然它庞大的令人恐惧,但是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调停急转,它都能迅速的完成。他有时候会想,若不是星辰的力量,凡人又怎么可能建造出这样一艘神奇的巨舰呢?

调校好航线,把那张星盘小心的固定在台上,他这才使劲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松了口气,接下来他只要保证航线不会偏离就可以了。他的余光一掠,就看到了船头立着的那个少年。

老舵手身子一紧,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恐惧,那是一种最本能的情绪,是从内心的最深处弥漫出来的。

他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惧意,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此行的目的。是啊,既然是奉星辰之名,又怎需要惧怕呢?一切自有星辰安排不是吗?他暗暗告诉自己,美神恶魔好怕的。

“外面风大?您要不要进舱来歇息一会儿?“那个少年已经在船头站了一整个早晨,出于礼节,他终究还是打开舷窗,小心的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刚脱了口,就被撕碎在舱外的风中,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能听见,那个少年隔着那么远,想来也不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吧。

他暗暗庆幸,也有些责怪自己的胆大冒失,怎么会想到与那个少年说话呢?看来自己真的是太紧张了,需要说说话来疏解自己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的是,少年真的听见了他的声音。他看见那个少年瘦弱的肩头晃了晃,居然慢慢的转过身来,海风把少年那头黑色的发吹卷的缭乱翻飞,像是一个潦草的墨字。

青壬在老舵手不安的目光中,扬起了嘴角,他朝着这个老舵手腼腆的笑了笑。

这艘船上的人都很害怕他,眼前这个老舵手是这七天来,第一个愿意主动和他说话的人。这让他感觉到一丝欣喜,他觉得自己应该表达出一些善意,因为他的确需要交流。

“老伯,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岸。“青壬用手按在头顶上,就像按住一个帽子那样按住了不安分的头发,他知道这个老舵手也不可能知道,但他还是问了。

舵手张大了嘴巴,他把头朝舷窗探了探,他有些惶恐的朝青壬喊道:“您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青壬愣了愣,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观星殿或者星云庭的术士武者,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掌舵手而已。

所以,他决定靠近一些,犹豫了一下,他朝着驾驶舱走了过去。

老舵手赶忙把舱门打开,外面的风太大了,他吃力的抵住舱门才不至于使门被风顶回来。

老舵手的脸上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看着这个少年淡然的走进驾驶舱,才把门重新锁好,做完这一切,他愣愣的站在门边,手不安的在裤子上来回摩擦。

青壬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它面前,像个孩子那般的紧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善意的提醒道:“舵还需要你来掌握。“

老舵手醒悟了过来,他哦啊了两声,连忙跑到船舵边,扶正那已经有些侧滑的舵轮。他一只手取下星盘,校正偏离的航线,青壬就站立在船舱的角落,静静的看着那个老舵手忙碌着。

他看见舵手花白的鬓角渗满了汗,驾驶舱里的气氛尴尬无比,这使他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很紧张吗?“他小心的问道。

啪嗒……

那张星盘掉在了地上,舵手赶忙去捡,嘴里小声的说道:“当然紧张,您知道,这毕竟是跨越星芒海远航,容不得出一丁点差错……“

他嘴里说着,却始终不敢看青壬,只是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少年,眼神稍微的接触他就会像触电般的哆嗦一下,赶紧移开目光。

“你们都很怕我是吗?“青壬把目光垂向地上,他有些委屈的问道。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老舵手说着,诧异的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打量这个尊贵无比的少年。

单薄的身躯就像一根倔强的小草,少年的头发乱糟糟的,显然他不怎么会打理,而且也没人帮他打理。

是啊,抛去种种因素。眼前这个孩子也仅仅是个普通的少年,或者说是个普通孤独的少年。他低着头,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那样,嘴里带着哭腔,在问自己错在哪儿了。

老舵手有些不忍,他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少年,他想伸手去抚摸一下这个少年的头发,却终究没敢动作。

“您是个好孩子,我们不该这么疏离您,但是我们没法不去敬畏您,因为您与我们不同,您是星辰的孩子啊。“

青壬点了点头:“我知道,就像你们敬畏星辰那般,这是一种信仰,墨焕爷爷对我说过。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他越说越小声,地板上多了两片圆圆的湿痕。

终于,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了他的头顶,那只手梳理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微微缩了缩脖子,有些享受这种温存的触感。

老舵手温和的眯起眼睛,他笑着对青壬说道:“我也有一个孙子,跟你一般大,看见你我就会不自禁的想到他。“

“他在哪儿?“

“死了,在一次开拓巡航,他掉下了甲板,我没能抓住他。“老舵手说着,却没有过多的悲伤。

“我的孙子是好样的,他从小就在船上长大,他的愿望就是为了族人的延续壮大而活着,他的灵魂也将回道星辰的怀抱之中的。“

他说着,目光扫向了茫茫的星芒海:“您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为了您的子民,您不应该彷徨害怕。“

青壬重重的点头,随着老舵手的目光看向了茫茫的海天,东方的元盈星已经悄悄地跃出了海面,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突然,驾驶舱的门被人猛的撞开,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老舵手还未来的及回头,脊梁就重重的挨了一击,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那是几个银甲的士兵,他们的首铠上都插着一根色彩艳丽的翎羽,举手投足之间隐有杀伐之气。

青壬认得他们,这些都是星云庭里的月翎卫,他们身上的银幻铠对术法有着极强的防御能力,是专门护卫殿阁,弹压暴乱的帝国神圣卫军。

两个卫兵用长枪拦住了青壬的身子,那个老舵手挨了一击,显然已经震伤了内腑,他趴到在地上,嘴里不住的咳血。

“大伯?你怎么样了?你们干什么?“青壬焦急的喊道,却冲不破身前那两杆长枪组成的围栏。

一个卫兵笔直的立在门边,用身子抵住那扇舱门,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冷着脸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穿的铠甲,比那些卫兵要更加华丽,一身金甲即使在昏暗的船舱里,依然灼人眼瞳。

青壬愤怒的看着这个男人金盔上那根七色的盔翎,他认得这个男人,他叫闵泽,是星云庭月翎卫统领,帝国上将军。

闵泽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老舵手,他的目光冰冷无比。末了,他才转身朝青壬行了一个臣下礼。

“卑职救驾来迟,疏忽大意,使得居心叵测之人亵渎星子,望星子降罚。“

他的语气很强硬,青壬听了他的话,惊恐的摇起了头:“不是的,他没有,他没有亵渎,放过他……“

闵泽站起身子,冷冷道:“星子年幼受惊,情绪不稳,你们护送他回舱休息。“

他说完,那两个拦住青壬的卫兵不由分说的架住青壬的胳膊,把他往驾驶舱外拖去。

“你们要干什么?“青壬发狂的大喊,他知道,帝国对于亵渎者是一种怎样的惩处。

“大伯他没有亵渎。“青壬大喊,他的双臂被月翎卫架住,一股股酥麻的感觉从手臂传向他的全身,渐渐的,他感觉整个身子都沉重下来。

“不是的,他没有……没有亵渎……“他像喝醉了一般,侧着头含糊的喊道,在被架离驾驶舱的最后一刻,他极力的扭过头去,看到那个年迈的舵手也正在抬眼看着他,舵手苍老的双眼里有痛苦惊恐,还有一丝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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