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做同一个恶梦。梦里未生浑身血污,想看的清楚却双眼泛起浓雾迷茫。像在丛林里竭力仰望,却丝毫看不到被树木遮掩的淡蓝色天空。梦里他一直再喊她的名字,他叫她晴……晴。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感,这时晴就会突然惊醒。辗转反侧,难以再入睡。又或者辗转的连自己都难以忍受的时候,她起来把屋里所有的灯都开亮,在柔柔的灯光下静秋换上与未生离别前夕买给她的连衣裙。赤着脚,开始在地板上跳柔软的舞蹈,跳到不想跳的时候便独自坐在窗上看还在睡在黑暗里的城市。外面还飘散着甜腻的气息。熟悉却厌烦。一直坐到这座城市从梦中醒来。静秋才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回去继续睡觉。
她从没给他打过电话,因为她相信爱是需要有足够的自由来维持。直到多年以后静秋才有勇气相信真正相爱的人都是被禁锢的,所谓的自由都是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盛大逃亡铺上华丽的地毯。
八月已近临末的时候未生回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静秋帮他接过行李,未生什么都没说,轻车熟路的来到卧室,倒头就睡。她想也许他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静秋坐在未生身旁看着那张近两个月没见到的脸怅然若失。
未生醒来后就一直在哭,连静秋安慰他都无济于事。看上去像个孤独无依受伤的野兽。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她还像以前哄着他,不问原由。
日子又像回到从前,那种平淡毫无波澜的生活。她依旧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做那些每天都要做的家务。收拾他的工作桌,在抽屉的的底层偶然的像素白的蒲公英在温暖的阳光下心安理得的生长一样发现了用牛皮纸紧紧包裹着的未生要告诉静秋的秘密。她不经意的打开,却被那一直向往的三个金灿灿的字深深刺痛。
“老公,你回来了,快来吃饭菜都凉了。”
他当时愣了一下,疲惫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和茫然,眼眸塞满了想要夺眶而出的悲伤。也许因为转瞬即逝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
“啊……哦。”未生一直在看着自己换鞋的脚,轻轻地来到桌前大口吃起来。那顿饭吃的十分诡异,很多年以后静秋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静静,你怎么突然叫我……我是说你对我的称呼怎么改变的那么突然?”席间他问她。
“没有呀。我只是想以后也会叫,现在熟悉一下也好。”
“静静…今天饭很好。”
“老公从来没夸过我喔。今天第一次呢。”
“静静…我去给你盛饭。”
“不用了,你坐着吧,我自己来就行的。”
…………
日子终究还是那样过着,只是他更爱哭了,她一个人在家更显得身影落单了。也许只有在黑夜降临的时候,静秋才能感受到未生那么真实的存在她的身边。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音。
“老公,我有孩子了。我想把他生下来,你说好不好?”她木讷地说着,看不出悲喜。
未生接下来说出的话并没有引起静秋感情太多的波澜。似乎在听别人诉说一件于她毫不相干的事。
“静,我…我结婚了。”她清楚听见站在他身旁心脏一直在跳动的男人从喉咙里说出来的话。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那么恨你。我想让你永远不得安宁。”
“别……别这样,静秋。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话,不能再履行我承诺给你的那些谎言。我总有一天要走的,这样我只会感到罪孽深重。”如此这般。他早已泪流满面。
“老公是要我打掉自己的骨肉吗,你怎么能这样,我深爱的男人。”
“静,静,静……”他一直叫她的名字。“请,请你一定要打掉,不该来世上的始终是人们所说的孽障。”
他陪她去打掉那个未生唯一的一个孩子的前一天,静秋说:“我们能不能吵次架,让我们亲手毁掉自己堆建的城堡。那些梦幻的城堡终是经不起风吹日晒。明天过后,我们还是陌生人。”
那天静秋和未生吵得很激烈,她想象不到一个连骨子里都温柔的男人凶猛起来竟然有末日来临的征兆。静秋记得她一直与他撕扯着,甚至连嘴也用上,当时已分不清什么,她本能的将手里抓着的属于他的东西都往嘴里塞。衣服粘连着皮肤,最后血肉模糊。未生把她捆绑起来扔在柜子里,她拼命反抗却终究无济于事。过了很久当一切都恢复平静的时候,未生才把静秋放出来,她出来后没大吵大闹,只是蹲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地板发愣。突然,静秋站起来在床头柜抽屉的夹层里拿出一包香烟,点燃,静静地抽完。自己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是在于他离别的两个月里?也许是在于他相识的校园里,也许更久。连静秋自己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的她已越来越喜欢呛人的焦油味道。
事实上在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告诉他让他回去结婚,未生死活不同意,他和家里说自己有喜欢女孩,叫静秋。自己和她已经同居。可未生是个懦弱到骨子里的人。连婚姻他都认为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静秋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来的会这么快。若她不说也许他们还能那样生活,什么时候会是个头呢,她在未生工作桌的抽屉里发现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本子上刻着的三个金黄色的大字。那是他与她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结婚证。
第二天,他陪她打掉了没来过却真实存在过的幼小透明生命。他在医院照顾她。与此同时,他从他们居住的出租屋里搬出来。
她出院那天。他去给她送饭。
“静…静秋,我要走了。”
“去哪呢?”
“不知道,可能还会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也许回家就再也不出来了。”
他第一次看见她哭了。顿时手足无措,以前一直是她在哄他,而现在他该怎么办。分明是有一些有关伤痛的话要说,却只能仓皇逃离。
你说让我把你当个孩子对待,所以我给你孩子一般的溺爱,可我从没告诉你再小的孩子都有离开父母的那天,就像你一样。突然有一天我还没发觉的时候你就已经长大彼此离散,我却还欺骗着自己,欲盖弥彰。那一天我是不是该告诉你到何处去寻我,还是说弱肉强食,我们最好“再见”,再也不见。
未,我没告诉过你,从来我都不是个坚强的人,可你又能让我怎样呢,我们总要有个人坚强的,我知道你每天都很累,不能再承受过多的枷锁,我能做的也只有在你回来的时候给你个坚强的后盾。为你打气,给你鼓舞,给这样即将分崩离析的生活加块砖添块瓦。毕竟我不是个设计师,不能给你设计你心中的城堡。其实那天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在我转身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再回头了,因为在我脸上已经开始有豆般大的泪珠肆无忌惮的滑落了,因为你不在我面前,我终于可以不再坚强。
“我们分手吧。”
“当然,只要你愿意。”
他一场游离浮华的婚姻,葬送了她希求终生的爱情。
这是最后的话,一个星期之后一份都市报纸上刊登了这样一个消息:因都市生活压力太大,本市一男子不堪重负跳楼自杀。
就在这则新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用来当做消遣谈资的时候,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个女子说过一段云淡风轻的话,就像那棉白的浮云一样,飘走后便再也没有音讯。未生,我的男人,你到另一个世界就不要再那样好哭了,那只会增加我的罪恶感,让我在想你的时候痛彻心扉。我承诺过无论以后怎样我都会在这世上以我的方式记得你百年,直到我身心消亡的那一刻。
多年以后在这个小城的一家医院里有个男婴呱呱坠地。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就给婴儿起好了名字。婴儿叫未生。母亲是静秋。
夏天
2011年02月13日2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