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墨子崟细细地回忆着。
那个女子在生命里如浮光略影般朦胧。可是遇见她的那一瞬是那么美好。她开心,笑容灿若桃花。她难过,悲伤逆流成河。而如今她在悠远的天空之城,而自己却在沉实的大地之上。
十八年前,他炼药成痴。不惜以身试药。他身中剧毒。盲目地在山间摘草药。来不及找到正确的草药终于不堪毒性攻心,昏死过去。
他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等他睁开眼睛的那刻却看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美的不魅,不铺张。她明眸皓齿对他浅浅一笑:“我叫苏曼衍,你可以叫我曼衍,你中毒了,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放心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一大半了,你只要再吃两服药就能够痊愈了。”
她柔声地向他叙述着。那声音淡淡的,就那么侵入骨髓。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温暖在他胸口绽放的声音。
短短两天他身上的余毒就已经全部解了。他好奇地询问:“曼衍,你用了什么药方解我身上的毒?”
“嘻嘻,偷偷告诉你,我的血能解百毒。”她狡黠一笑,那笑容闪了他的眼。
“什么!那这几天你一直给我喝的是你的血?”他难以接受。
“当然不只是我的血,每次只要一小碗血再和其它药材混合就可以了。”
墨子崟听了心里思绪万千。作为大夫他知道:人体是一个很复杂的机体,它有自己的平衡机制,轻易打乱会导致根本无法预知的事故。
三天,苏曼衍脸明显苍白了很多。这个傻丫头。墨子崟不由地为她的行为生气。
后来的日子。苏曼衍陪墨子崟一同摘草药晒草药。一同收留无家可归的小狗小猫。一同治疗身患疑难杂症的穷人。她说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是历练,手艺再好,医术再高如果没有救人也无济于事。她说要想病人之所想,急病人之所急。她说荣华富贵的日子其实没多大意思,公主的身份尊贵吧,但也和普通人一样会生老病死,所以活在当下很重要。既然她向往鲜衣怒马的生活,他便陪她游历红尘。
那时的他们在评弹咿呀中感悟着生活,在青衣蝶舞中傲视年华。
悬壶济世的日子里,他读她如于夕阳中独品香茗,那一份悠,那一份静,未品已是先醉了。每晚入梦时,他梦中的分明是她的脸,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身姿。
他们相爱了,相约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同老。在那个承诺就是永远的年纪,他们相互尊重,相互爱护。
墨子崟想着想着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静默的氛围使得墨子崟看上去老了很多。他把自己的青衫拉至肩头。低头望着自己肩头梅花花瓣般的印记,喃喃自语: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那时的墨子崟初识人间繁华。贪恋红尘,依红偎翠,万花之中,风流潇洒,进退自如。他活得如此香艳,如此羡煞旁人。那一刻他忘了彼此的承诺。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她毅然离他而去。独自一人悬壶济世。
等少年翻然悔悟,执子之手已去其三。子之手不在,唯有执念不朽。
那次错过,他没有成为她的盖世英雄,在她眼中他与一个草野莽夫,一个市井小人并无多大区别。他求她原谅,但她早已认定了属于自己的佳期如梦。
她救了将军府的大将军有琴尚行。一如当初她救了他。那个男子常年骑战意喧嚣的高头大马。年纪轻轻就屡建战功。无数待嫁女子仰慕他的英勇。而有琴尚行却独恋可人之态力压人间七分春色的苏曼衍。那个叱咤风云的男子毅然决然求女子下嫁于自己。
苏曼衍为这个铮诤男子的柔情所动容,一心追求自己的玫瑰之约。
墨子崟在得知婚讯那一刻终于明白:在那个承诺就是永远的年纪。相爱不及相守
她的选择,他尊重。一开始是他先走错了第一步,怪不得她另择佳人。
后来的日子,
他打马江湖,买醉京华,只求梦中一见她的轻酣梦呓。
他快意恩仇,剑光飞舞,青衣翩翩睥睨众生傲啸风月。
他离经背道,金盆洗手,空有绝世医术然却见死不救。
一年后有一日,他听闻将军府大喜。大将军有琴尚行迎娶群主入门。
他勃然大怒,快马加鞭赶到将军府破门而入,他望着那个已为人妇的清秀女子一时间竟是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对你不好吗?”
“不,他对我很好。”
“很好?那为何他要另娶他人,我去杀了他。”
“你别去,是我的问题。这一年来,我没有为她生下一儿半女。”
“什么,他就是因为这个可笑的原因负你?”
“我不怪他,大将军没有子嗣说出去被人笑话。他娶妻,是我同意的。”
“他既然对你不忠,你何必对他有义。你怎么这么傻!”
“你走吧,我心甘情愿。”
“你就这么爱他?爱他爱的愿意其他女人和你一同分享?”
“他是我的丈夫。”
墨子崟深深地望着苏曼衍。久久不语。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追赶和跋涉是多么可笑。遂及,他转身离去。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
将军府,大红灯笼高高挂,窗户上贴满了一个个火红的喜字。大将军迎娶群主过门,整个将军府张灯结彩陷入一片喜庆当中。
男子器宇轩昂,星眸含笑,女子一袭红衣显出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好一对才子佳人。来宾无不纷纷送上祝福。墨子崟冷冷地看着这幅热闹的场景。脑海里闪现的却是那个女子孤傲的身影。
“送入洞房。”嘈杂的声音传来。
墨子崟嘴角微扬:“很好,有琴尚行,你倒是风流。”他边说着边向一处走去。
当他看到那个女子安静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并不明亮的月亮。一阵心疼。
“怎么不去看看你的好丈夫。”墨子崟嘲讽地对苏曼衍说。
“他的大喜日子我就不去添乱了。”她淡淡地说,语调中没有任何的不满。
墨子崟一把将眼前单薄的女子拢入怀中,“曼衍,跟我走吧,离开他。”他哀求苏曼衍。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放尊重点。”苏曼衍不悦地推开墨子崟。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去山里终老。再也不管红尘琐事。”墨子崟拉着苏曼衍的手,诚恳地说。
“太迟了,这辈子,我已经认定我就是将军的人,你别固执了。”
“将军的人,哈哈,你的好丈夫现在在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根本不在乎你。”
“我不怪他。”
“很好。很好”
他一把搂过她纤纤柳腰……
那一夜,爱恨情仇,悟不透,宿命轮转,尘世昭昭,前尘往事都化为云卷云舒。她清灵透彻的泪滴让他失去理智。终究是造化弄人,注定了她一生的孤苦。
她冷冷地望着他,贝唇轻吐:“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他仓皇而去。
从此他一改前态,不再是醉酒狂徒。他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治愈他们。像是赎罪,像是还债。他走着她没有走完的路。几年后,他收留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一群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孩子。他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这个组织取名为“墨”
一年后他听闻她喜得一女,心中一阵苦涩:你终究为他生儿育女。我始终跟不上你的脚步。
几年来,组织越发强大。终得歹人窥视,墨子崟不慎遭人下毒。毒性来势汹汹,一时间他竟无计可施。那一刻他似乎想起多年前刚遇见女子的场景。他没有再去找她。他似乎看透了,这世间人各有命,无须强求。日子还是按部就班的过着。
有一天,他采药回到药炉。丹青带来了一个年轻女子。
“尊上,你不愿意找她,我能理解,我把她女儿带来了。她的女儿必定继承了她的血统,再说她是你耻辱。”丹青情急之间脱口而出。
“闭嘴,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让你认为自己可以随意插手我的私事。把她送回去。”墨子崟不悦地打断丹青。
“尊上!”丹青不觉语调上扬。
“她会伤心的。”墨子崟黯然地自语,他似乎陷入了一场冗长的往事。
“她已经死了。”丹青虽然内心不忍心,但还是把事实告诉了墨子崟。
“你说什么。”墨子崟茫然地望向丹青,询问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难产,大出血,她死了。”丹青轻轻地叙述着。
墨子崟背过身挥挥手,示意丹青出去。丹青见墨子崟这幅样子不忍心但还是狠心出了门。
墨子崟怔怔地站着,心里一阵绞痛。脑中一片空白,凝神细思,勉强忆起一些前事。那个女子曾在他梦里重重叠叠的出现,或笑,或闹,或喜,或怒,怎样的表情都有过。他还能想起多年前,那女子苍白秀丽的脸庞,眉若远山,脸若芙蓉,顾盼之间,一片狡黠之气,执着淡定,清丽不可方物。是有琴尚行害了你,我要在他女儿身上讨回来。墨子崟暗下决心。
似乎是保持同一个动作久了,墨子崟蓦然回过神来,动了动僵硬的手,起身。
“曼衍,等我,马上我就来找你。我们的孩子是个好孩子。此生我没有遗憾了。”
语罢,墨子崟一行清泪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