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香快熄灭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烧了一捆钱粮纸。然后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他又想起了他爷爷的临终遗言。
他爷爷毕继文是辛丑年腊月二十九凌晨五点多老的。
那一年是“小尽”,再过九个时辰他爷爷就能听到龙年的第一声钟响,再过九个时辰他就步入二十四岁的本命年。但他爷爷没能挺过那一关。他爸爸毕仓为此事经常跺着脚,不无遗憾地对他说:你爷爷要是能挺过那九个时辰,他老人家就能再多活一年。他姑姑毕筠一想起自己命运多舛的老父亲,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呜咽道,俺爷真是命苦啊!为家里操心一辈子,却没享过一天福。不弃,你爷爷的忌日和上年坟的时间赶一块儿了。他老人家临走还在盘算怎么样才不给儿孙添麻烦……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上坟的时候记得给你爷爷烧双份纸钱!
他抱起瘦骨嶙峋的爷爷——他感觉爷爷的身子轻得像一捆干草。祖孙二人追寻着死神的足迹,在沉寂的院子里无声徘徊。
当他再次从北屋前经过时,他立住了。
这座全石结构的奇美建筑,耗尽了他爷爷的心血,是他爷爷悲喜人生中最大的荣耀。他们注视着房子,房子也在注视着他们,仿佛老友诀别一般苍凉而悲壮。他看见爷爷浑浊的眼睛在淡薄、诡异的夜幕下熠熠闪光。
他抓住爷爷的一只手伸过去——那只手像虬枝一样干枯,摩挲着窗前那棵年近四十的他爷爷亲手种下的槐树。然后他们回到西屋,他把爷爷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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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弃啊,你千万别忘了你的名字是爷爷给你起的,你姓毕……”毕继文哀怜的目光暗藏某种洞悉人性的力量,在儿子毕仓和孙子毕不弃之间逡巡。毕不弃马上领会了他爷爷的意思:此家不可离,此父不可弃。他爷爷攥着他的手说,“爷爷等不到你娶媳妇那一天了,你奶奶也没等到,我到了那边该怎么向她交代……不弃啊,你千万别忘了你的名字是爷爷给你起的,你姓毕……我的那些老朋友陪着我过了一辈子,他们待我不薄,让我活了八十三岁,让我跟毛主席同寿。你去烧三炷香,让他们送我最后一程,我也算功德圆满了。”
他跑去给神佛烧了三炷香,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他又回到床前,他爷爷仍是攥着他的手说:“不弃啊,你是烧了三炷香吗?神三鬼四,你别弄差了。”
他哽咽道:“爷爷,我是烧了三炷香。”
他爷爷问:“你磕头了吗?”
他眼里噙着泪:“磕了。”
他爷爷接着问:“你点灯了吗?”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灯亮亮的,油烟熏得我直掉眼泪。”
“神佛会保佑你的,”他爷爷满意地动了动下巴,说,“不弃啊,你千万别忘了你的名字是爷爷给你起的,你姓毕……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泪流满面:“爷爷,我忘不了,永远都不会忘。”
他爷爷安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说:“你这么说,爷爷心里就踏实了,死也能闭上眼了……”